晚自习的荧光灯在向瑶的志愿表上投下冷白的光晕,笔尖悬在“科目组合”栏上方,像只犹豫着要不要落在水面的蜻蜓。
她盯着“理科”那一栏已经十分钟,校服袖口还沾着下午解剖课留下的福尔马林气味——那是她偷偷多给青蛙标本裹了层纱布时蹭到的,林雨稀当时戳了戳她的背,递来的纸条上画着只戴听诊器的卡通青蛙。
走廊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咚咚”声,混着男生们的笑闹。
向瑶知道那是江淮之——他总在晚自习前绕到球场,球衣口袋里准装着给她带的橘子糖。
那张雪白的志愿表上,“文科”与“理科”的选项像两道平行的铁轨,在她眼前延伸向不同的远方。
她摸出校服口袋里的银链,“平安”二字被掌心磨得发亮。这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那时监护仪的滴答声还在病房里响着,母亲的手比病历单还要苍白:“遥遥别怕,带着妈妈的平安,去做想做的事。”
后来她才知道,母亲偷偷把住院费换成了她的生物竞赛教材,扉页上歪歪扭扭写着:“我的小姑娘该去看更辽阔的世界。”
“想好了吗?”江淮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篮球场的热气。他把橘子糖放在她桌上,糖纸是她最喜欢的草莓味——和他第一次帮她捡起掉在解剖台上的镊子时,塞给她的那颗一模一样。
志愿表边缘被他指尖蹭出褶皱,他校服袖口还沾着给三花猫阿和换药时蹭到的碘伏痕迹。
向瑶忽然想起上周在图书馆的午后。她蜷在角落读《无国界医生日记》,书页间夹着母亲的病历单,抬头就看见江淮之抱着《维和部队战史》坐下,阳光正从他发梢漏下来,照亮课本里露出一角的烈士证——那是他父亲留在维和战场上的唯一遗物。
他说过,奶奶总指着电视里的蓝盔说:“淮之爸爸在给世界缝伤口呢。”
“我填理科。”
向瑶忽然出声,笔尖在“理科”栏划出一道坚定的横线。江淮之指尖一顿,橘子糖在桌上滚了半圈——他记得她上次模拟考历史拿了年级第一,作文本上总被语文老师画满波浪线。
“可是你的《老巷记事》……”他欲言又止,看见她低头时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
“你看。”
向瑶翻开志愿表背面,用红笔悄悄画了幅简笔画:穿蓝盔的士兵背着伤员,旁边的白大褂正递出急救包。
“上次在医院看见你给奶奶换药,”她声音轻得像窗外的香樟叶,“你绑绷带的手法不对,纱布会磨破皮肤的。”
指尖划过画里的急救包,那是她用旧校服给阿和做窝时剩下的布料,边角还留着没剪掉的线头。
江淮之忽然笑了,从校服内袋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是他偷偷画的志愿表草稿,“文科(军校方向)”那一栏被涂了又涂,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她怕血,却敢摸解剖课的青蛙。”
此刻他指尖蹭过她腕间的银链,像那天在篮球场接住砸向她的篮球时,触到的那丝冰凉——原来有些羁绊,早在命运的篮板上撞出了回音。
教室后排林雨稀的咳嗽声,向瑶下意识摸出随身的急救箱——那是母亲住院时用过的小铁皮箱,锁扣处还留着她当年急着翻找退烧药时咬出的牙印。
林雨稀总说她“像带着移动医院的小蜗牛”,却不知道这个箱子里藏着太多未说出口的秘密:父亲值夜班时塞的暖手宝,江淮之偷偷放进去的创可贴(包装上画着歪歪扭扭的三花猫),还有母亲最后一次清醒时,用输液的手给她写的“别怕”。
“你呢?”
向瑶忽然指着江淮之的志愿表,他的笔尖正悬在“理科(体能优势)”上方,墨迹在纸上洇开个小蓝点。
他没说话,只是翻开课本——扉页贴着张剪报,是维和部队在战乱区搭建临时医院的照片,角落用铅笔圈着:“穿白大褂的人,需要盾牌。”
窗外的风掀起窗帘,把讲台上的志愿表吹得哗哗响。
向瑶看见江淮之在“文科”栏写下自己的名字,笔锋顿在“军”字的竖钩上,像极了他上次帮阿和包扎爪子时,怕弄疼小猫而放轻的指尖。
她忽然想起他说过的话:“战场上的伤口要暴露在阳光下,才不会发炎。”
于是她在“家长意见”栏写下:“她想成为别人的阳光。”
字迹下面,悄悄画了个小盾牌——和他课本里藏着的维和部队徽章一模一样。
放学铃响时,向瑶把填好的志愿表折成小船,放在江淮之的错题本上。
纸船底下压着颗水果糖,糖纸是她特意攒的草莓味——就像他总在她解不出数学题时,悄悄塞到她笔袋里的那种。
走廊里传来林雨稀喊她的声音,她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纸张翻动的窸窣声,像春天里香樟树叶的私语。
暮色漫进教室时,江淮之忽然发现志愿表背面多了行小字:“你保护世界,我保护你的后背。”
字迹被水晕开过,像某夜他在医院走廊看见的,她给父亲送伞时,发梢滴在志愿表草稿上的雨珠。
他摸着纸页上的褶皱,忽然想起她说过的话:“解剖课上第一次看见青蛙心脏跳动时,我觉得生命像风一样,哪怕很轻,也值得被托住。”
风掀起讲台上的粉笔灰,在夕阳里舞成金色的雪。
向瑶抱着急救箱走过操场,看见江淮之正蹲在三花猫阿和的窝前,往旧校服改的垫子底下塞暖水袋。
他抬头时,夕阳把他的轮廓描成金边,校服口袋里露出半截志愿表——“文科(军校方向)”的选项下,歪歪扭扭画着个戴听诊器的小人,正给蓝盔士兵贴创可贴。
那天晚上,向瑶在日记本里画下两个重叠的剪影:穿白大褂的女孩和戴军帽的男孩,中间是只晃着尾巴的三花猫。
窗外的风掀起窗帘,把她的笔尖带向“未来”那页,墨迹在纸上晕开:原来所谓的选择,从来不是单行道,而是两条平行的铁轨,在看不见的远方,终将汇入同一片叫做“和平”的星空。
志愿表被收走的前夜,江淮之偷偷把向瑶的银链塞进自己的校服口袋。金属贴着心口发烫,像她刚才说“我选理科,这样就能研究出更好的止血药”时,眼睛里映着的晚霞。
他摸出笔,在志愿表“备注”栏写了行小字,又红着脸划掉——那是他不敢说出口的话:“其实你护着阿和时的样子,早就比任何盾牌都坚固。”
第二天清晨,向瑶在课桌里发现颗橘子糖,糖纸下压着片香樟叶,叶脉间用细笔写着:“风往哪个方向吹,我们就往哪个方向追。”
她捏着叶子转身,看见江淮之正把自己的志愿表折成纸飞机,机头对着窗外的天空——那里有群候鸟正排成人字,朝着南方,朝着他们未说出口的约定,振翅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