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之盯着办公桌上的牛皮纸袋,指尖在“向瑶”二字上摩挲了十七遍。墨色的钢笔字带着熟悉的弧度,是总部文书的笔迹,却在“瑶”字右半部分多了个小勾——像她总说“这个字太复杂,要加个小翅膀才好看”。
拆开信封的瞬间,信纸边缘的毛边划了下虎口。他忽然想起大二那年,她寄来的信总带着医学院草稿纸的纹路,字里行间夹着晒干的矢车菊,说“闻着花香写信,心情会变好”。
此刻这页死亡通知上,没有花香,只有淡淡的霉味,像那场永远洗不净的夜雨。
“经国际医疗救援组织确认,向瑶同志于2028年7月15日在塔国冲突区执行医疗任务时,因恐怖分子袭击壮烈牺牲……”江淮之的视线停在“壮烈牺牲”四个字上,忽然想起她高中时最怕写作文,总说“壮烈这个词太沉重,我更喜欢‘温柔地活着’”。
此刻她的名字被印在这样的文件上,像把钝刀,一下下割着他的神经。
通知末尾是签名栏,“江淮之”三个字的位置空着,旁边标着“亲属/战友代签”。
他拿起钢笔,笔尖悬在纸上,忽然看见信纸背面透出浅淡的印记——是向瑶常用的蓝黑墨水,画着个戴护士帽的小人,旁边写“给总板着脸的江同学”。
那是她毕业前塞在他书包里的小纸条,他一直夹在维和手册里,此刻却在死亡通知的背面,隔着两张纸,隔着阴阳两界,静静望着他。
钢笔尖滴下墨点,晕开在“向瑶”二字上。
江淮之想起她曾说“我的名字不好听,不如你的‘淮之’像风路过江河”,此刻墨水在“瑶”字上洇开,像她白大褂上的血渍,像她最后望向他时,眼里未说完的话。
他忽然放下笔,伸手摸向贴胸口袋——那里躺着半条银链,“平”字硌着他的心脏,像她曾说的“贴着心跳的位置,就像我在陪你”。
门被轻轻推开。向瑶的父亲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个铁皮盒,盒盖边缘刻着“向氏医药”——是她从小用到大的急救盒,锁扣处还留着她咬过的牙印。老人的头发一夜全白,却走得很稳,把盒子放在桌上时,指尖擦过死亡通知的边缘,说:“她妈妈走的时候,她抱着这个盒子哭了整夜,说‘以后要当医生,不让别人像妈妈一样疼’。”
江淮之喉头哽咽。
他想起高中家长会,向瑶父亲因急诊缺席,她蹲在操场画解剖图,说“爸爸总说,病人比我更需要他”。
此刻老人盯着通知上的墨渍,忽然笑了笑,说:“她啊,从小就倔,认准的事八头牛拉不回。当年非要去非洲,我不同意,她就把自己关在屋里画了整夜的急救图,说‘爸爸你看,我能保护好自己’。”
铁皮盒里掉出张照片。
是向瑶大二那年在非洲拍的,她蹲在红土地上,怀里抱着个黑人小孩,脸上沾着泥点,却笑得灿烂。照片背面写着:“爸爸,这里的风很暖,像你煮的姜茶。”江淮之忽然想起她曾说,父亲的白大褂是她最初的“英雄梦”,后来遇见他的军装,才知道“原来英雄可以有两种样子,一种救急,一种护心”。
“签吧。”老人把钢笔塞回他手里,“她走前,应该最想让你送她。”江淮之盯着笔尖,忽然想起塔国废墟里那行未写完的字:“阿和…记得喂…”——她到最后,还在惦记那只三花猫,惦记他会不会忘记给猫窝换向阳的位置。
钢笔落下时,笔尖在“江淮之”三个字里抖出个颤音。他想起毕业那天,自己躲在人群里看她穿学士服,往她书包塞银哨子,说“遇险就吹,我立刻出现”。而此刻,银哨在抽屉深处蒙尘,再也不会响起那声清亮的呼唤。
签完字的瞬间,窗外突然暴雨倾盆。雨点砸在玻璃上的声响,像极了那年塔国空袭警报的尖啸。江淮之恍惚看见向瑶背着急救包冲进炮火,白大褂在硝烟里翻飞成破碎的蝶。他踉跄着扶住桌沿,摸到口袋里的半条银链,“平”字已经被体温焐得发烫。
向瑶父亲将铁皮急救盒推过来,盒底压着张泛黄的剪报——是向瑶十七岁时发表的作文《我的白大褂与橄榄绿》,文中写道:“如果医生的手能抚平伤痛,那么军人的肩就能撑起安宁,这两种颜色交织的地方,一定是人间最温暖的角落。”江淮之的视线模糊了,原来早在年少时,她就将两人的未来写进了理想。
深夜,江淮之打开维和手册,夹在其中的小纸条滑落。戴护士帽的小人依旧在笑,可如今再看,那些俏皮的线条竟都成了锋利的刀。他翻出尘封的日记本,最后一页停在三年前:“阿瑶说等从塔国回来,要在院子里种满矢车菊,说蓝紫色的花海配我的军装最好看。”
雨越下越大,打湿了窗台上的相框。照片里,向瑶穿着军装的江淮之并肩站在军校礼堂,她举着刚摘的矢车菊,笑得比阳光还耀眼。那时的他们以为,未来有无数个这样的晴天。江淮之伸手触碰照片,水珠顺着玻璃蜿蜒而下,恍惚间,竟像是照片里的向瑶落下了眼泪。
黎明时分,江淮之带着急救盒和半条银链来到塔国遇难者纪念碑前。碑上“向瑶”二字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他轻轻放下矢车菊,将银链挂在碑前的铁栏上。风掠过链子,发出细微的嗡鸣,像极了她当年哼着的不成调的歌。
“阿瑶,”他对着虚空轻声说,“我把你最爱的急救盒带来了,还有院子里的矢车菊,开得正好。”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他忽然想起她常说的话:“生命的意义,或许就藏在每一次全力以赴的奔赴里。”
雨不知何时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阳光倾泻而下,照亮了纪念碑上未干的水珠。江淮之望着天空,仿佛看见向瑶穿着白大褂,戴着护士帽,正朝着他温柔地笑。他知道,有些爱,永远不会被死亡通知上的褶皱所掩埋,而是会化作永恒的星辰,照亮他余生的每一个晨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