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暂歇,尘埃落定。藏海独坐灯下,指腹摩挲着一块温润的檀木。案上散落着细小的刻刀和木屑,他凝神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精密的营造。几日后,一枚素雅的流云簪在他掌中成型,线条简洁流畅,虽无珠玉点缀,却自有一份拙朴的匠心。
他寻了个由头,去了徐长宁在宫外的别院。
“郡主安好。”藏海行礼,从袖中取出一个朴素的锦囊,递了过去,“此间事了,一点心意,望郡主不弃。”
徐长宁挑眉接过,打开锦囊,指尖捻出那枚木簪。她对着光细看,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藏大人这份心意……倒是别致。没有店铺名号,材质也寻常。莫不是从哪个街角地摊上随手捡来的?”她抬眼,目光带着探究,落在他波澜不惊的脸上。
藏海目光坦然,声音平静无波:“非是市肆之物。是我亲手所制。”
“哦?”徐长宁捏着簪子的手指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被狡黠覆盖。她将簪子在手心掂了掂,拖长了语调,“藏大人还真是……心灵手巧。不过呢——”她向前倾了倾身,声音压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促狭,“藏大人,这簪子,我是你送予的第一个女子吗?”
藏海对上她亮晶晶的眸子,没有犹豫,坦然颔首:“是。”
徐长宁眼底的笑意瞬间漾开,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满意地“嗯”了一声,将簪子仔细收回锦囊,揣入袖中。随即,她话锋一转,正色道:“闲话叙过。你那事,曹静贤那边,可看出端倪了?”
“未曾。”藏海摇头,“他如今只怕疑心更在侯爷身上。”
“如此便好。”徐长宁点点头,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那,藏大人欠下的人情,也该还了。”
“全凭郡主吩咐。”藏海垂眸应道。
徐长宁唇角弯起:“过几日,便是中元节。你陪我过。”
“中元节?”藏海微微蹙眉。
“对呀,中元节。”徐长宁歪头看他,眼中带着一丝顽皮,“怎么?藏大人还怕鬼不成?”
藏海失笑:“鬼神之说,虚无缥缈,何惧之有。”
“那不就行了。”徐长宁拍板,“届时我会遣人去接你,藏大人只需空出那晚的时辰便好。”
中元之夜,月色朦胧,京城内河飘满了星星点点的河灯,载着生者的思念顺流而下。画舫停靠在约定的柳岸。
当徐长宁从马车中步下时,饶是藏海心志坚定,也不由得呼吸一窒。
她今日未着平日清冷的素衫,而是换了一身烟霞色的云锦襦裙,外罩一层薄如蝉翼的月白轻纱,裙裾上以银线暗绣着缠枝莲纹,在朦胧月色与河岸灯火的映照下,流光浮动,恍若谪仙。如云青丝并未盘成繁复发髻,只用一支簪子松松挽起——正是他亲手雕刻的那枚檀木流云簪。素簪乌发,衬得她本就清丽绝伦的容颜,更添几分出尘的韵致。她立于水畔,身后是流动的星河灯影,美得惊心动魄。
藏海的目光凝在那枚簪子上,又缓缓移至她的脸庞,一时竟忘了言语。
徐长宁被他看得耳根微热,面上却强作镇定,微嗔道:“看够了没有?还不快上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恼。
藏海这才回神,敛去眸中惊艳,低声道:“失礼。”随即登上画舫。
画舫悠悠离岸,驶入被万千河灯点亮的河道。船舱内布置雅致,焚着淡淡的安神香。两人临窗而坐,窗外是流动的灯河与两岸喧闹又带着几分哀思的祭奠景象。藏海静静欣赏着这独特的中元夜景,感受着喧嚣中的一份静谧哀思。
行至一处宽阔河面,岸边搭着祭台,一群戴着面具的舞姬正随着哀婉的鼓乐翩然起舞,水袖翻飞,身姿曼妙,如同月下精魅。
徐长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忽然问道:“她美吗?”指的是领舞那位身姿最为窈窕的舞姬。
藏海目光未移,如实道:“舞姿曼妙,自是美的。”
徐长宁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他,带着一丝不容回避的狡黠:“那她美,还是我美?”
藏海闻言,终于将视线从窗外收回,缓缓转向她。他的目光深邃,如同探入幽潭,细细描摹着她的眉眼、鼻梁、唇瓣,最后落在那支朴素的檀木簪上。徐长宁被他看得心跳微乱,眼神有瞬间的懵懂和呆愣,一抹绯红悄然爬上耳尖。
“月下灯河,万千光华。”藏海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然郡主立处,星河亦为之失色。非是皮相之美,乃风骨清绝,如寒潭映月,似孤鹤凌霜。此间风华,无人能及。”他顿了顿,补充道,“自然,是郡主更美。”
这直白而充满意象的赞美,让徐长宁心头一悸,那股热意似乎蔓延到了脸颊。她强压下心绪,眼波流转,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娇软:“既然我这么美……藏大人想不想常常看见我呀?”
藏海凝视着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带着一丝无奈的清醒:“郡主若愿常见,臣自当奉命。只是……郡主当知,你我二人相见,多半并非为了赏花弄月的好事。”每一次交集,都并非好事。
徐长宁却不以为意,反而笑得更加明媚:“是吗?那过几日,就有一桩天大的‘好事’,能让你我名正言顺地见面。”
“何事?”藏海问。
“一个月后,我的及笄礼。”徐长宁看着他,语气不容置疑,“你要来。”
藏海微微蹙眉:“郡主,及笄之礼乃闺阁重仪,宾客皆宗室亲贵、命妇诰封。臣的身份……怕是无资格踏入内堂观礼。”
“那我可不管。”徐长宁下巴微扬,带着她特有的骄矜与任性,“你这么聪明,一定能想到办法。那天,我必须看见你。”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威胁,“不然……我就找个机会,把你杀了。”语气半真半假,却带着不容忽视的认真。
藏海看着她这副“不讲理”的模样,非但不恼,反而低头轻轻笑了出来,胸腔微微震动。这笑容冲淡了他眉宇间惯有的冷峻与疏离,显露出几分罕见的温润。
笑声渐歇,船舱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水波轻拍船舷的声响。河面上飘荡的纸船与莲花灯,幽幽暗暗,承载着无数未诉的思念。徐长宁望着窗外流淌的灯河,脸上的笑意慢慢敛去,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哀伤。
“藏海,”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你有思念的人……在天上吗?”
藏海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眸色骤然转深,如同被浓墨浸染。他沉默良久,才低低应了一声:“有。”
“我也有。”徐长宁的目光追随着一盏飘远的河灯,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而且……很多很多。祖父,爹娘,兄长,还有那些叔伯……我很想他们。”孤独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方才的喧嚣与骄纵。在这祭奠亡魂的夜晚,她卸下了徽明郡主的华服,露出了一个失去至亲、茕茕孑立的少女最脆弱的内里。
藏海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和强忍泪光的侧脸,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他知晓她的身世,魏国公、定国公满门忠烈,为国捐躯,留下她这唯一的血脉。这份思念与孤独,沉重而真实。
“郡主,”他的声音放得极缓,带着一种难得的、近乎温柔的安抚,“魏国公与夫人,皆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忠烈昭昭,庇护大雍山河。他们在天之灵,必时时刻刻护佑着他们的心肝女儿,唯愿你一世平安顺遂。”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臣,亦衷心祈愿郡主,余生喜乐安康,再无离殇。”
徐长宁猛地抬起头,眼眶微红,怔怔地望着他。藏海眼中那份深切的诚挚与理解,像一道暖流,熨帖了她心中冰冷的角落。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拿起桌上备好的小纸船和笔,蘸了墨,低头在上面一笔一划地认真书写。
写罢,她轻轻将纸船放入水中,看着它随波逐流,融入那片闪烁的星河。放完自己的,她抬头回望藏海,见他执笔悬于纸船上空,却迟迟未曾落下。
“你没有要纪念的人吗?”徐长宁轻声问。
藏海的手顿在空中,笔尖的墨汁几乎要滴落。他盯着那空白的纸船,眼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刻骨的仇恨、深沉的悲痛、隐忍的怒火,最终都归于一片沉寂的深海。他缓缓放下笔,声音喑哑,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重:“我……现在还没有资格纪念他们。”
他拿起那只空白的纸船,走到窗边,同样轻轻放入水中。无字的纸船载着无法言说的血海深仇与无尽哀思,沉默地漂向远方。
两人并肩立于船头,望着满河星火与浩瀚夜空。沉默在蔓延,却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默契与慰藉。
“藏海,”徐长宁打破了沉默,声音恢复了平静,“你既精于堪舆之术,便给我讲讲天上的星星吧。今夜星光甚好。”
“好。”藏海应下,抬手指向深邃的夜空,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朗沉稳,如同一位博学的夫子,“郡主请看,北方天穹,那勺形七星,便是北斗。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他娓娓道来,从北斗指向紫微帝星,讲到太微垣的官宦星宿,又说到南方朱雀七宿的传说,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将浩瀚星空的奥秘与人间秩序的联系徐徐道出。
徐长宁起初听得认真,不时轻声询问。渐渐地,藏海低沉平稳的嗓音,混合着潺潺水声与远处模糊的祭乐,如同最温柔的安眠曲。多日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加上这宁静流淌的氛围,困意悄然袭来。她的眼皮越来越沉,脑袋不知不觉地靠向了船舱壁,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藏海正讲到角宿的星官,忽觉身侧没了回应。他侧头看去,只见徐长宁已然合上双眼,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睡得安宁。月光洒在她脸上,更显得肌肤莹白如玉,那支檀木簪在发间,衬得她睡颜纯净得不染尘埃。
他凝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脱下自己外袍盖着的薄毯,动作极轻地覆在她身上。就在他掖好毯角准备退开时,睡梦中的徐长宁无意识地呓语了一声,声音含糊却带着浓重的孺慕与委屈:“爹……娘……”
藏海的动作彻底僵住。他看着她即使在睡梦中也不自觉微微蹙起的眉头,心中百味杂陈。这金尊玉贵的郡主,终究也只是个在梦中寻找父母怀抱的可怜孩子。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最终只是又低低叹了一声,替她将滑落鬓边的一缕发丝轻轻拢好,便退到一旁,不再出声。
画舫靠岸时,徐长宁仍未醒来。藏海示意侍女夭夭上前。
“夭夭姑娘,”他压低声音,“郡主睡着了。夜深露重,请速带郡主回府安置,好生休息。”
夭夭看着盖着薄毯睡得香甜的郡主,又看看一旁静立、神色难辨的藏海,恭敬地福身:“是,多谢藏大人。奴婢这就护送郡主回府。”
藏海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在侍女搀扶下依旧沉睡的徐长宁,目光在她发间那一点檀木的温润光泽上停留了一瞬,便转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中元节后渐散的夜色之中。河岸灯火阑珊,只有那只无字的纸船,不知已漂向了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