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中州的事情已经过去一段时间,徐长宁的心却已飞向了千里之外、暴雨滂沱的中州。傅之松的死讯像一根冰冷的刺,深深扎进她的心口,而那封石沉大海的信和皇帝不容置疑的阻拦,更是在这伤口上蒙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疑云。她不能等,不能被困在这座金丝笼里,任由真相被洪水冲走,被权势掩埋。
“夭夭,”夜色深沉,徐长宁的声音在烛火摇曳的书房里异常冷静,“替我准备几套最寻常的粗布衣裳,再弄一套走方郎中的行头,药箱、幌子都要齐全。”
夭夭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脸色煞白:“郡主!中州路途艰险,灾后更是混乱不堪,您千金之躯……”
“傅伯伯的尸骨还未寻回,他的死,不能不明不白。”徐长宁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我意已决。对外就说我哀思过甚,需闭门静养,任何人不见。府里的事,你替我遮掩好。”
夭夭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知道再劝无用,只能含泪应下。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骡车从郡主府后门悄无声息地驶出。车辕上坐着个面容蜡黄、留着两撇小胡子的“老郎中”,背着一个半旧的药箱,正是易容改扮的徐长宁。她利用了夭夭在京城三教九流中的人脉,混入了一支前往中州贩运药材的小商队。商队头领只当她是某个想趁机去灾区发点小财的落魄郎中,收了点好处便允她同行。出城时,守城兵卒对这支常来常往、手续齐全的商队并未过多盘查,徐长宁就这样顶着“徐郎中”的身份,消失在通往中州泥泞而危险的道路上。
一路所见,触目惊心。洪水虽已退去,留下的却是满目疮痍。倒塌的房屋浸泡在泥水里,露出扭曲的梁木;田地变成一片泽国,漂浮着牲畜的尸体和破碎的家当;侥幸逃生的灾民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地聚集在临时搭建的窝棚里,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疫病的气息。徐长宁的心如同被重锤击打,她一边强忍着悲愤,利用医术为沿途遇到的灾民施药诊治,一边不动声色地打探着消息,尤其是关于傅之松和溃堤大坝的蛛丝马迹。
她来到了溃堤决口之处——曾经横亘在浊浪河上的庞然大物,如今只剩下狰狞的断壁残垣。巨大的石块被洪水冲得七零八落,散落在河滩和下游的淤泥里。徐长宁假借采药,在废墟中仔细勘察。她蹲下身,用手指捻起断裂处的碎石和黏合物,眉头越皱越紧。这些石料质地松散,显然并非上品;黏合用的灰浆更是稀薄,手指稍用力就能抠下大块,里面掺杂了过多的沙土,粘结力极差。这绝非天灾所能解释,分明是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留下的铁证!结合藏海先前关于“久旱逢雨必有大涝”的精准预测,这样质量的堤坝,在持续暴雨和暴涨的河水冲击下,崩塌是必然的结局。
“听说这大坝,是京里平津侯府的大公子亲自监修的……”一个在废墟附近挖掘被埋家当的老汉,在徐长宁递过一块干粮后,压低了声音透露,“那庄大公子,派头可大了,来的时候前呼后拥,银子流水似的花,可这修坝的料……唉!”老汉摇摇头,没再说下去,但眼中的愤懑不言而喻。
徐长宁的心沉了下去。庄之甫贪财,这并非秘密。工程款被层层盘剥,最终导致堤坝成了豆腐渣,这似乎是顺理成章的解释。但傅伯伯的死呢?他那样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将,怎么会轻易被洪水卷走?而且,皇帝明知中州危险,为何偏偏派与太后、与自己关系匪浅的傅之松前去?仅仅是信任他的能力吗?
疑云并未散去,反而更加浓重。她开始沿着傅之松最后出事的地点搜寻。那是在下游一处地势较高的村庄,傅之松是为了救被困在屋顶的几户村民,才被突然暴涨的洪峰卷入激流的。徐长宁以寻访可能生还的伤者为名,在那片区域反复查探。她未能找到傅之松的尸首,却在几处被洪水冲刷过的断墙和倾倒的大树下,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痕迹。
在一段被水泡得发白的断木缝隙里,她发现了一小片深黑色的、边缘异常锋利的金属碎片,形状奇特,非刀非剑,倒像是某种特制的暗器残片。她小心地将其收起。在另一处泥泞的洼地旁,一块被半掩埋的石头上,她看到了一个浅浅的、几乎被泥水抹平的凹痕,形状像半个蹄印,但细看之下,那蹄铁的纹路极其规整,带有一种独特的菱形回纹——徐长宁瞳孔微缩,她曾在宫中禁卫换岗时见过类似的马蹄铁印记。
大坝偷工减料,庄之甫难辞其咎,这是明线。傅之松之死,现场却诡异地交织着皇家亲卫的痕迹、不明势力的暗器。皇帝派傅之松来,真的只是赈灾?还是……借这天灾人祸的混乱,利用藏海精准却“妖言惑众”的预言作为掩护,除掉这位手握重兵、又与自己未必完全同心的太后旧部?毕竟,傅之松的兵权,是块令人垂涎的肥肉。而平津侯府的人出现在现场,是巧合?是奉命“善后”?还是另有所图?
徐长宁站在浑浊的河水边,手中紧握着那几样冰冷的证物。寒风卷着水汽扑在脸上,刺骨的冷。真相如同这浑浊的河水,看似汹涌,却深藏污秽与杀机。仅凭这些碎片,她无法撼动任何人,无论是贪赃枉法的侯府公子,还是那高踞九重、心思难测的帝王。傅伯伯的死,背后牵扯的势力,比她想象的更加盘根错节,也更加凶险。
她将证物用油纸仔细包好,贴身藏起。目光投向京城的方向,那里有被困的藏海,有即将到来的及笄之约,更有她必须回去面对的滔天巨浪。中州的寒风,吹不散她眼中的火焰。她必须回去,带着这些无法言说的线索,在更加诡谲的棋局中,为傅之松,也为自己,寻一条生路,觅一个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