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芯“啪”地一声迸出一朵灯花,橘色的光晕在王干部的镜片上跳跃,将账本最后一页的涂改痕迹映得格外清晰。暴雨砸在铁皮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百面破锣齐齐敲响。他的手指停在“1976年返城知青名单”几个字上,指腹触到墨水未干的潮湿。
“陈主任。”王干部摘下眼镜,对着镜片呵出一团白雾,“去年返城的那个李卫东,现在是不是在县农机站任职?”
陈父手中的旱烟袋悬在半空,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农业学大寨”的标语被闪电骤然照亮,泛着惨白的光。他后颈的汗珠顺着脊梁沟往下淌,旱烟袋“咔嗒”磕在搪瓷缸沿上,震得缸底的茶叶梗“突突”跳动。
晒场边的淤泥里,陈志远跪着刨挖的手指突然触到一个硬物。周雪梅的塑料凉鞋深陷泥潭,辫梢的红头绳早已不知去向。“别找了!”她话音未落,陈志远猛地拽住她的脚踝。泥水“咕嘟咕嘟”翻涌,半张泡烂的结婚证浮出水面,照片上林晚秋的面容正被泥水缓缓侵蚀。
林家堂屋的灶膛里,火苗“轰”地窜起。林晚秋把新生入学须知的最后一页按向火焰,弟弟蹲在灶口添柴,跳动的火光把他的睫毛影子拉得老长,在脸颊上颤抖得像受惊的飞蛾。“姐,广播站真的会……”
“会的。”林晚秋碾碎指间的纸灰,灶眼突然“噼啪”炸开火星,烫穿了她裤脚磨破的边缘。一张军装合影的残角在火焰中卷曲,年轻男人的肩章在火光中泛着刺目的亮光。
公社大院的喇叭突然“刺啦”作响,盖过了天边的雷鸣。王干部推开窗户,斜雨扑进屋内,打湿了摊在桌上的账本。“播送特别通知……”广播员带着电流杂音的声音响起,“请以下同志立即前往公社革委会报到:陈大志、周雪梅……”
陈父的旱烟袋“当啷”坠地。晒场方向传来“扑通”一声闷响——陈志远整个人栽进了泥潭,周雪梅的衬衫被扯裂,露出里面发黄的假领。林家灶台前,林晚秋将弟弟护在身后,沾着灶灰的手指在他掌心画下一个五角星。
“涂改的粮票,消失的返城令。”王干部用钢笔帽轻叩账本边缘,革委会奖章在煤油灯下泛着冷硬的铜光,“陈主任家,果然是藏龙卧虎啊。”
晒场的泥水漫过陈志远的手腕,他的表盘里卡着一粒玉米。周雪梅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浑浊的泥水中,一个牛皮纸信封缓缓浮现,“大学录取通知书”七个字虽已晕染,却依然清晰可辨。林家后墙的广播喇叭再次爆出“刺啦”声响,弟弟猛地攥住林晚秋的手腕:“姐,你听!” “……重复播送,林晚秋同志请立即前往县教委……”
灶膛的火焰轰然爆燃,将最后一块军装照片残角彻底吞没。林晚秋掰开弟弟紧握的手指,细密的灶灰簌簌落在交叠的掌心里。“该收网了。”她唇角扬起一道锋利的弧度,远处晒场传来陈母撕心裂肺的哭喊,混着雨声,像钝刀割裂麻布一般刺耳。王干部合上账本,扉页间夹着一片干枯的槐树花——正是那棵被雷劈裂的老树上飘落的。林家门前的水洼里,半张烧焦的照片残片打着旋儿,年轻军官的肩章在雨水中渐渐模糊,宛如一场终将消散的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