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夏的人生仿佛从出生起就刻着“不安分”三个字。
六岁那年，别的孩子还在背诵圣殿祷文，她已经蹲在牧师圣殿的典籍室里，把牧师术法拆解，再凭着孩童的奇思怪想胡乱拼凑。
八岁遇到林鑫，也算是摸到了一星半点魔法的门槛，这股子“拆改”的劲头非但没减少，反而在林鑫的撺掇下变本加厉。
她嫌术法死板、魔法繁琐，竟胆大包天地将两者结合，咒语被改得面目全非，连禁咒的古籍都敢拿来当草稿纸。
这般爱折腾，反噬自然如影随形。她从不畏惧反噬。
最严重的也就上次，失去感知光明的能力。可这对她来说，也不过无伤大雅。
她骨子里就带着股野劲，越碰钉子越敢往前闯，就算代价再重，下次她照样还敢。
可这次不一样。
凌夏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发抖，顺着手臂蔓延到肩膀……
她明明还看得见，可整个世界都被抽走了色彩，只剩一片死寂的灰，像蒙着层洗不净的尘埃。
她还听得见，可所有声响都像沉在水底，闷闷的，隔着层厚厚的隔膜，敲不响她耳鼓，更惊不起半分波澜。
她也能闻得到气味，方才还浓郁的硝烟味、草木焦糊味，此刻都变成了同一种模糊的“气息”，辨不出差别。
最可怕的是，她感觉不到“活着”。
明明能看到自己的手在抖，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微弱地搏动，可那更像一串设定好的动作。
眼前的人有血有肉地移动，火焰有温度地燃烧，她却像个局外人，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触摸不到任何真实的生机。
生命圣女，失去了感知生命的能力……不，应该说是她成为了，生命黑洞。
她强迫自己闭眼，告诉自己，或许睡一觉就会好。
可多年的反噬经验告诉她，这次或许要很久很久才会好。
迷蒙间，凌夏坠入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雾霭。雾气深处，一道身影缓缓趋近，那女子身着如海洋般深邃的蓝色长袍，银白的长发垂落，缠着常春藤和各色花朵，眼眸里盛着一片初春的湖。
“生命女神？”
凌夏认出对方的刹那，忙依着牧师圣殿最郑重的礼仪，双手交叠按在胸口。
“你今日所为，很是勇敢。”女神的声音里裹着浅淡笑意，却又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怅然，“只是力量从不是能随意透支的馈赠，神的回应，也不会时时都为谁停留。”
凌夏微怔，低声道：“可您……每一次都回应我了啊。”
正因为这样，她早已习惯了在力所不及时，向神明祈求。
女神的语气依旧温和，只是添了几分幽深：“那是因为，你天生就和旁人不同。”
“不同？”
“生命从不是无代价的馈赠。”女神并不打算回答凌夏的问题，只是道:“今天很多人的生命本已走到尽头，是你强行把不属于他们的‘命’塞了回去。”她的语气很轻，像风拂过草叶，“生命法则容不得这样的偏移。”
凌夏下意识伸手去抓那缕声音，指尖却只穿过一片虚无。她拧紧眉，语气带着执拗：“可他们不该死。”
“生命本就平等，凡生终有尽时。况且在生命的范畴里，魔族亦是其中一环。”
“魔族？他们也算生命？”凌夏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他们踏碎我们的城池，啖人肉、吮人血，甚至残杀同族……这样的东西，怎么配称为生命？
雾里的身影沉默了片刻。
“你看得见人类的血，却忘了人类也食动物的血肉，也踩着植物的身躯存活。这些，你都能听见，也能看见，不是吗？”她的声音轻得像风中叹息，却裹着众生平等的平静，“你真正憎恨的，是‘恶’，而非‘生’本身。”
凌夏听不懂。
女神微微前倾，那双浸润着春水的眼眸正凝望着她：“魔族也好，人类也罢，在我眼中，都不过是叶脉上跳动的光。唯有你不一样……”
女神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眼神复杂得像深潭，有叹息，有疼惜，还有一丝凌夏读不懂的情绪。
“我？”凌夏更不懂了。
女神轻轻颔首，声音里带着几分悠远的意味：“信徒万千，你以为，我为何独独次次回应你？”
话音落下的刹那，浓雾骤然翻涌，漫过女神的身影，将那抹湛蓝与银白渐渐隐去。
凌夏急切地想再追问，耳畔却钻入女神近乎耳语的轻响。
“法则的偏移，需要你亲自偿还。”雾气正一点点吞噬她的轮廓，声音也随之变得缥缈，“待你真正读懂‘生命’二字的分量，我们自会再见。”
“等等！”
凌夏惊醒时，正躺在营房的隔间里，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再次睁开眼时，先前的剥离感非但没减轻，反而更甚。
她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胸口的起伏，才能确认自己还在呼吸。
这就是需要偿还的法则吗？
“团长居然是生命圣女！”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早说？要不是这次……”
“都怪我……要是当时我拦住夏夏，她就不会暴露身份，更不会……”那声音哽咽了一下，“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反噬，她在隔间里待了一整天了，谁叫都不应……”
模糊的话语像隔着厚厚的棉絮飘进来，分不清是谁的声音，只辨得出那股焦灼。
一整天了？
凌夏微怔。她对时间的感知像是被抽走了，闭眼睁眼间，竟已过了这么久。
眉头不由自主地蹙起，指尖无意识地在枕边摸索，却触到一绺丝滑的东西。
她抬手抓起，映入眼帘的是一束银蓝色的发丝，黯淡得像蒙了层灰，毫无光泽。
她在掉头发。
这个认知让她指尖猛地收紧，那束发丝却像枯叶般脆裂，瞬间碎成更细的几截，从指缝间漏下去。
凌夏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下意识地抓向自己的发顶。
指腹穿过发丝的瞬间，又是一大绺银蓝色的头发簌簌落下。
眼眶忽然泛起一阵灼热的酸意，是想哭的冲动。
她知道这次的反噬是什么了。
为了救下所有人，她欠下了一笔庞大到可怕的“生命负债”。
从现在起，她自身的生命力会被源源不断地抽取，去填补那笔债。更可怕的是，凡是被她触碰的东西，其内生机，也会被她无意识地汲取。
她成了一个行走的生命黑洞，生命无法途经她，却能被她吸收。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几分犹豫，停在隔间外，接着是轻轻的“咚咚”叩门声。
“夏夏，要不要吃点东西？你一天没进食了。”听不出来是谁的声音，却带着掩不住的关切。
来人等了约莫半分钟，隔间里静悄悄的没有回应。门板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他才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凌夏正坐在床边，听见动静便抬起头。她的坐姿很稳，脸上也没什么明显的异样。
“昭昭。”她开口，声音听着和往常没差，却少了几分鲜活的气劲，像被水洗过的丝绸，软塌塌地没了筋骨，“我刚醒，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杨文昭悬着的心顿时落下大半，快步走上前：“你没事就好。起来吃点东西吧，侠者大人一个时辰前还让人来喊你，说要去指挥司一趟……”
话没说完，他习惯性地伸出手想去扶她，指尖刚要触到她的胳膊，凌夏却往旁边挪了半寸，不偏不倚的躲开。
他的手僵在半空。
“夏夏，怎么了？”杨文昭的疑惑瞬间被凝重取代，“这次的反噬到是什么？”
“哎呀，就是会吸走你们的生命力而已。”凌夏说着，抬手指向床头柜上的花瓶，指尖刚触到那枝盛放的铃兰，原本莹白的花瓣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嫩绿的花茎迅速干瘪发褐。
不过一分钟的功夫，那朵鲜活的铃兰就彻底枯成了标本，软软地垂在她指间。
她松开手，枯花落在桌面上变成了灰烬。凌夏仰头看向他，语气尽量轻松：“所以啊，你们别碰我就行。”
“那你自己呢？”杨文昭的声音沉得厉害，“除了这个，还有哪里不舒服？”
凌夏避开他的视线，摇了摇头：“没有，别担心了。快把我的饭端过来吧，别让侠者大人等久了。”
她刻意加快了语速，试图盖过那点不易察觉的涩意。
韩羽立刻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快步走过来，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却仍是担忧：“夏夏，身体真的没有别的不舒服吗？”
“没有啦。”凌夏拿起筷子，夹起一筷子面塞进嘴里。
刚咀嚼两下，她的动作顿住了。
嘴里的面条软滑，却像嚼着一团没有任何滋味的棉絮。汤汁的鲜香、酱料的醇厚，甚至面本身的麦香，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尝不出任何味道。
凌夏垂了垂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涩意，很快又扬起嘴角，用力嚼了嚼，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嗯！好好吃！”
看着她吃得香甜，杨文昭和韩羽对视一眼，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
只要凌夏本人还能笑、还能吃，只要她好好的，那这点反噬总能找到办法解决。他们心里都这么想着，暂时将那份不安压了下去。
甜橙有人想看修罗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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