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的天空永远是那种压抑的昏沉。
凌夏坐在一处相对干净的断垣残壁上,将一个用不知名兽骨和废弃金属粗糙拼凑而成的小玩具递给面前一个皮肤呈淡灰色、长着四只手臂的魔族小男孩。
小男孩兴奋地接过,四只手同时舞动起来,小心翼翼地捧着玩具,发出惊喜的叫声:“哇!真的修好了!姐姐你好厉害!”
他的眼睛很大,整个眼睛都是纯粹的黑色,此刻充满了孩童最纯粹的喜悦。
凌夏看着他手舞足蹈的样子,嘴角也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这些低阶魔族的孩子,与人类的孩子似乎并无不同。
“要是阿圆知道了肯定很高兴!”小男孩兴奋地嚷嚷着。
“阿圆是谁?”凌夏顺着他的话问道。
“是我的好朋友!”男孩的声音雀跃起来,四只手比划着,“她是飞魔!会飞!可厉害了!能从那么高的地方‘咻’地一下飞下来!”
他的语气充满了崇拜。
但下一秒,他的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下去,四只手也无力地垂落,“但是……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她的翅膀……被吃掉了,之后就再也没来找过我玩。”
凌夏的心微微一沉:“翅膀……被吃了?”
男孩的声音带着难过:“嗯,因为大毛二毛很饿很饿,阿圆找不到食物,就……就让他们吃了自己的翅膀。大毛二毛是她的弟弟。”
“那她一定已经死了。”一个冰冷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凌夏转过头,看到阿宝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正冷漠地看着这边。
“要么被她的弟弟吃了,要么被其他飞魔吃了。”阿宝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只是在陈述一个在他看来再正常不过的事实。
“你说谎!”小男孩猛地跳起来,冲着阿宝激动地大喊,黑色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阿圆没有死!她只是……只是不能飞了,才不能来找我玩的!”
“飞魔失去翅膀,就无法捕猎,甚至难以移动,彻底失去价值。”阿宝的语气依旧平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在魔界,没用的东西,只能成为食物。这是最基本的生存法则。”
“你胡说!你胡说!”男孩被这赤裸裸的残酷真相刺激得崩溃大哭,愤怒和恐惧之下,他下意识地用其中一只小手猛地捶打了一下阿宝的腿。
刹那间,阿宝的眼眸中猛地腾起一股骇人的怒意,周身那属于逆天魔龙太子的恐怖威压不受控制地逸散出一丝!
小男孩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气息吓得浑身一僵,哭声戛然而止,四只手恐惧地抱紧了自己刚刚修好的玩具,惊恐地看了阿宝一眼,转身哭喊着跑远了。
“你跟一个孩子说这些干嘛?”凌夏忍不住蹙眉看向阿宝,语气带着不赞同。
那孩子刚刚还那么开心。
阿宝冷哼一声,收敛了那丝外泄的怒气,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动怒只是错觉。他看向凌夏,眼神里是魔族根深蒂固的认知:“实话实说罢了。魔族不养闲魔,没了翅膀无法觅食的飞魔,只能成为食物,没有第二种可能。他迟早要明白这个道理。”
“可他不过是个孩子……”凌夏试图争辩。
“这是我从出生起就明白的道理。”阿宝打断她,他的童年,就是在这样的认知中挣扎求存过来的。
凌夏愣住了,看着阿宝那双早已习惯并接受了这一切的眼眸,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她沉默了一下,转移了话题:“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提到这个,阿宝的心情似乎好转了一些,眉宇间的戾气也消散了些许:“事情还算顺利。”
他走上前,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某种坚韧魔植纤维编织成的袋子,放到凌夏面前的断壁上。
“你要的东西。”他说道。
凌夏疑惑地接过袋子,入手有些沉。
她打开系绳,看到里面是各种各样、颗粒饱满的种子。
有人类世界常见的小麦、稻谷,也有一些蕴含着微弱元素波动的奇异植物种子。
“放心。”阿宝仿佛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补充道,“我从游离商人那里买回来的,用纯净的元素水晶交易,没有魔族碰过。”
凌夏明白他的意思。
魔族的魔气对生机有着天然的侵蚀性,被魔族长时间接触过的普通种子,基本就丧失了发芽的可能。
但她看着这些充满生机的种子,眼中却燃起了希望的光芒:“谢谢。”
阿宝却给她泼了盆冷水,虽然语气算不上嘲讽,更多的是陈述事实:“但这里是魔界。这里的土地早已被魔气浸透,贫瘠坚硬,除了少数几种黑暗魔植,什么也种不出来。你要这些东西,也不过是无用功。”
“可你种的铃兰,不是开花了吗?”凌夏立刻反驳。
“那是移植过来的成年植株。”阿宝耐心地解释,“找的是人族木系魔法师,日夜不停地用魔力温养,还耗费了上百颗珍贵的光明石才勉强抵御了魔气的侵蚀,营造出一小片能让它存活的虚假环境。”
他顿了顿,给她算了一笔最现实的账:“那些光明石,哪怕只是一颗,拿到游离商人那里,也能换来几大车现成的粮食。花这么大代价去培育一小片注定产量极低的粮食,凌夏,这不划算。”
这是作为魔族太子最理性的判断。
凌夏却紧紧握着那袋种子,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别人不行,难道我就一定做不到吗?”
她微微扬起下巴:“我可是生命与自然的神眷者,阿宝,这未必难得倒我。”
阿宝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彩,看着她因为自信而格外动人的模样,那总是冰冷阴郁的心湖仿佛被投下了一颗暖石,泛起奇异的涟漪。
他喜欢她这副模样,充满生机,仿佛能打破一切魔界既定的灰暗法则。
他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和欣赏,最终只是哼了一声,语气却缓和了下来:
“你要试,就试试吧。”
当然要试,她留在魔界的目的就是如此。
不过,魔宫那被光明石勉强守护的花圃,并非凌夏的选择。那里是被精心圈养起来的温室,无法证明任何事。
她要去往更真实、更广阔的魔土。
在她的坚持下,阿宝虽觉徒劳,却依旧陪着她离开了魔神都的核心区域,来到了一片更为偏远的荒芜之地。
这里的土地呈现出一种死寂的漆黑色,坚硬冰冷,仿佛被无数岁月的魔气彻底浸透,再也榨不出一丝生机。
“就这里吧。”凌夏选定了一小片相对平坦的区域。
阿宝抱臂站在一旁,长发在带着硫磺味的风中微动,他扫视着这片除了嶙峋怪石和几株带着毒刺的枯瘦魔植外再无他物的土地,嘴角勾起一抹惯有的嘲讽弧度:“你倒是会选地方。这里的魔土,连最顽劣的噬魔藤都不愿扎根。”
凌夏没有理会他的嘲讽。她蹲下身,白皙的手指直接插入那冰冷坚硬的土地,指尖传来的触感让她微微蹙眉。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尝试将精纯的生命能量缓缓注入其中。
然而,与在牧师圣殿或人界土地上的感受截然不同。
她的生命能量如同水滴落入烧红的烙铁,瞬间便激起魔土剧烈的排斥。
深沉的魔气像是被惊动的毒蛇,从土壤深处翻涌而上,疯狂地缠绕、侵蚀、消融着那缕外来闯入的银色能量。
凌夏的额头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她的生命能量消耗得极快,却收效甚微。
那一小片被注入能量的土地,只是短暂地浮现出一层微弱的生机,随即又被更浓重的漆黑魔气覆盖、吞没,恢复死寂。
“哼。”阿宝的冷哼声传来,带着预料之中的意味,“我说过,这是无用功。魔界的法则,岂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凌夏抿紧唇,不服输地再次尝试。这一次,她调动了更多的能量。
“嗤——”
更剧烈的反应发生了!那片土地甚至冒起了丝丝黑烟,仿佛她的生命能量正在与魔气进行着一场小规模的战争。
但结果依旧令人沮丧——魔气盘根错节,早已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她的力量如同杯水车薪,根本无法从根本上净化。
反而因为她的强行介入,惊动了土壤深处某些以魔气为生的微小毒虫,它们窸窣着钻出,朝着凌夏的手指涌来。
阿宝眼神一厉,甚至没见他如何动作,一股无形的威压掠过,那些微小的毒虫瞬间化为齑粉。
“够了。”他的声音带上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伸手抓住了凌夏的手腕,阻止她继续徒劳地消耗力量,“你想把自己也搭进去吗?”
凌夏的手腕被他攥住,她喘息着抬起头,脸色因为能量消耗而有些苍白,但那双湛蓝的眼眸却依旧燃烧着不灭的火焰。
“总会有办法的……”她不甘地低语,目光扫过这片广袤而死寂的土地,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两个世界本源上的巨大差异和对抗。
阿宝看着她倔强的模样,又看了看她刚刚徒劳无功的努力,眸中情绪复杂。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松开了她的手腕。
“如果你非要试试。”他开口,语气依旧算不上好,却不再是纯粹的否定,“或许你可以试试‘以魔养魔’。”
凌夏疑惑地看向他。
“魔界并非完全没有植物生长。”阿宝指向远处那些形态狰狞、带着毒刺的魔植,“它们能存活,是因为它们本身就适应甚至依赖魔气。你的力量与魔气相克,强行注入只会引发排斥。或许……你可以尝试引导,而不是净化。”
他顿了顿,似乎也觉得这个想法有些荒谬,但还是说了出来:“试着用你的力量,去‘诱导’这片土地本身的力量,按照你的意愿生长出你想要的东西。虽然……我从未见过谁能做到。”
引导,而不是净化?
凌夏怔住了。
阿宝的话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固有的思维模式。她一直想着的是如何用生命能量去对抗、去驱散魔气,却从未想过……去接纳、去引导、去转化?
没错,就如魔族一样,他们本就不该收到驱逐,人类一开始……如果能够接纳他们,也不会变成如今的局面。
她再次看向那片死寂的魔土,眼神变得不同了。
阿宝看着她陷入沉思的模样,没有再打扰。
他依旧不认为她能成功。
但看着她为此努力、为此思考、甚至为此闪耀出更加夺目光彩的模样……
他似乎,也并不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