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一层薄纱罩着涌泉寺的山门。青石板路上还挂着露水，被刚爬过山头的太阳一照，闪着细碎的光。马嘉祺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回头望着那块"涌泉寺"的黑檀木牌匾。油漆有点剥落了，边角磨得发亮，那是几代僧人用手掌摩挲出来的温度。
他今天穿了件白衬衫，领口有点硬，抵着脖子难受。深色长裤套在腿上，走路都觉得不得劲。以前穿了二十年的僧袍多好，宽宽松松，风一吹飘飘的，心里也敞亮。
"阿弥陀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成一声轻轻的叹气。手刚要合十，半道停在胸前，手指僵得跟生了锈似的。他自嘲地笑了笑，转身要走，左手腕上的佛骨链突然硌了一下。
这串链子是师父临走前给他的。那会儿老住持躺在病榻上，枯瘦的手抓着他，指节都泛白了。"嘉祺啊，"师父的声音比游丝还细，"有些经，烧了就烧了；有些人，忘不了就记着。"当时他以为师父说胡话，现在站在这山门内外的界线上，才觉得那些话沉得像块石头，压在心头。
下山的路走得别别扭扭。以前当住持时，三步一停五步一立，眼里看的是风景，心里念的是经文。今天不一样，脚底下发飘，眼神也没个着落。石板路缝里冒出几丛野草，叶片上的露珠滚来滚去，倒比寺里的琉璃灯还晃眼。
走到半山腰，袖袋里突然一阵发烫。马嘉祺"嘶"地倒吸口冷气，赶紧掏出来——是那本《金刚经》。封面烫得能煎鸡蛋，边角却凝着一层白霜。怪了，明明揣了一路都好好的。他想起师父下葬那天，也是这样，经书自己冒烟，怎么灭都灭不掉。
"邪门。"他叨咕一句，把经书塞回袖袋，加快了脚步。山道旁的竹林被风吹得沙沙响，听着像是有人跟在后面喘气。马嘉祺猛地回头，竹影晃动，什么都没有。只有晨露从竹叶尖掉下来，砸在青石板上，"嗒"的一声，脆生生的。
山脚的炊烟已经升起来了。几户人家的屋顶冒着白汽，混着炸油条的香味飘过来。马嘉祺吸了吸鼻子，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二十年庙里清粥小菜，现在闻着这油烟味，居然有点馋。
"忘尘茶寮"四个字挂在木质门脸上，红漆掉得斑驳，倒跟这山脚下的景致挺配。檐角挂着串铜铃，风一吹叮铃铃响，跟寺里的钟磬声完全是两种调调。门是虚掩着的，飘出一股子怪味儿——像是上好的龙井混着庙里的檀香，说不出的好闻。
马嘉祺犹豫了一下，推开门。"叮铃——"门上的风铃脆生生地响起来。
"刚下山？"
一个声音从柜台后面飘过来，懒懒散散的，像晒足了太阳的猫。马嘉祺抬头看过去，愣住了。柜台后面站着个年轻男人，穿件湖蓝色的斜襟盘扣衣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半截白得晃眼的手腕。他正低着头用茶针撬茶饼，侧脸轮廓分明，睫毛长得不像话，鼻梁高挺，嘴唇的颜色有点淡，抿着的时候像片薄薄的花瓣。
那人没抬头，指尖灵活地转动茶针，声音又响起来："看你的脚步，不像常走这种路的。"
马嘉祺回过神，皱了皱眉："施主如何得知？"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语气，还带着寺里训诫弟子的腔调。
男人终于抬起头，眼睛弯成了月牙。那是双琥珀色的眸子，眼尾微微上挑，看得马嘉祺心里莫名一跳。"猜的。"男人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个浅浅的梨涡，"寺里的师父走路都轻，像怕踩着蚂蚁似的。您刚才进门，我数着步子呢，七步，不多不少，跟丈量过似的。"
马嘉祺没接话，目光落在柜台里的茶罐上。二十八个青瓷罐子，整整齐齐排成四排，每个罐口都盖着块红布，上面用金线绣着不同的字。最左边那个罐子上绣的是"尘"，中间是"缘"，最右边那个...他眯起眼，好像是"狐"字？
"想喝什么茶？"男人已经坐下来泡茶了。茶具摆了一桌子，粗陶的壶，白瓷的杯，还有个紫铜的小炉子，火苗舔着壶底，发出"滋滋"的轻响。他的手指真好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拈起茶叶的时候，指尖微微泛白。
马嘉祺随便指了个罐子："就那个吧。"
男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挑了挑眉："'红尘渡'？"他拿起那个茶罐，摇了摇，"您确定？这茶劲儿大。"
"无妨。"马嘉祺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手不自觉地在桌面上捻动。以前坐着念经的时候，手指总是捻着佛珠，二十颗，不多不少，转一圈正好一段经文。现在手里空着，心里也空落落的。
男人端着茶盏走过来，脚步轻得像猫。茶盏是粗陶的，边缘有点割手。马嘉祺接过来的时候，指尖不小心碰到了男人的皮肤，烫得他赶紧缩手。那人的手怎么那么烫？跟刚从炉子上拿下来似的。
茶的颜色有点怪，暗红暗红的，像庙里供佛用的血珊瑚。马嘉祺皱着眉闻了闻，茶香里夹着股淡淡的腥甜，说不出的诡异。
"这是什么茶？"他抬头问。
男人靠在桌边，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把玩着个鎏金铃铛。铃铛不大，上面刻着些看不懂的花纹，一晃就"叮铃"响。"说了啊，'红尘渡'。"他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专给像你这样...迷路的出家人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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