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期末,空气里都弥漫着紧张的复习气息。放学铃响后,纪予舟收拾好书包,走到俞硕桌边,敲了敲桌面:“今晚去我家复习。”
不是询问,是陈述。 以往在俞硕那个堆满运动杂志、游戏手柄和零食袋的房间里复习,虽然吵闹,却有种令人安心的烟火气。所以当纪予舟合上图书馆厚重的《格氏解剖学》,镜片后的目光扫过俞硕摊开的、满是涂鸦的笔记,淡淡提议“今晚去我那里,效率高点” 时,俞硕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
纪予舟的家在三楼,门开时,一股混合着旧书页、消毒水残余和某种清冷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与俞硕家那种充满生活气息的喧闹截然不同 。
纪予舟家的客厅空旷得近乎荒凉。巨大的落地窗一尘不染,映着窗外璀璨却遥远的城市灯火, 更衬得室内毫无温度。除了几件线条冷硬的黑色家具,最显眼的是占据整面墙的定制金属书架,上面整齐码放的不是闲书, 全是厚重、书脊印着复杂拉丁文和英文的医学专著,硬壳封面反射着冷光。书架旁,一扇厚重的、没有任何装饰的深灰色金属门紧闭着,门缝里似乎还隐隐渗出更浓郁的消毒水味。
“那是我父亲的实验室。”纪予舟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介绍一个无关紧要的储物间,“他通常在里面。”他没有多做解释,径直走向书房,“我们在书房复习。”
俞硕的目光在那扇紧闭的金属门上停留了几秒,他想象不出什么样的“家”需要这样一道门,仿佛隔绝 着什么不可触碰的危险或秘密。
书房同样简洁到极致。巨大的书桌纤尘不染,除了两人的复习资料、一盏造型冷峻的台灯,还有一个造型极其逼真的人体心脏解剖模型,血管脉络清晰可见。书桌旁,那个恒温恒湿的玻璃柜无声运行着, 散发着幽冷的微光。柜中液体里悬浮的那颗心脏标本,在特殊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静谧的、略带沧桑的质感,表面有些细小的钙化点,贴满了数据。俞硕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闷感。 他想起了赛场上的心悸,想起了纪予舟在医院冷静的侧脸。
纪予舟放下书包,没有立刻坐下,而是习惯性地走到恒温柜前。他没有拿量杯,只是用指尖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柜子的玻璃表面,目光在那颗心脏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他转身,拉开椅子坐下,翻开自己的《药理学》,动作流畅自然。
俞硕也拉开椅子坐下,翻开《生物化学》。房间里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恒温柜低沉的嗡鸣。消毒水的味道固执地钻进鼻腔。俞硕努力集中精神在“三羧酸循环”上,但眼角的余光总是不受控制地瞟向那个恒温柜,瞟向纪予舟过于沉静的侧脸。
“这道题,帮我看看?”俞硕推过自己的习题册,指着一道关于心肌能量代谢的题目, 试图打破这过分凝滞的安静。
纪予舟抬眼,接过册子。他的目光扫过题目,镜片后的眼神专注而锐利,立刻进入了解题状态。他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快速列出公式和关键点,指尖干净有力,讲解条理清晰:“这里的关键是AMPK通路的激活,在心肌缺血时……”他的声音冷静专业,仿佛刚才那个触碰柜子的瞬间只是俞硕的错觉。
讲解完,纪予舟把册子推回给俞硕。俞硕道谢,目光无意间扫过纪予舟手边那本摊开的厚重精装书,深蓝色的硬壳封面印着烫金的英文:《Atlas of Pediatric Cardiology》(小儿心脏病图谱)。书页间夹着几枚不同颜色的便签,显得很常用。
儿科心脏病?俞硕心里微微一动。纪予舟未来的方向似乎是更偏向外科或基础研究,儿科….似乎关联性不大?他想起纪予舟在医院处理自己情况时的熟稔,那份超越普通医学生的冷静。
复习间隙,俞硕起身去倒水。经过书架时,他的目光被一本放在角落、看起来异常陈旧的书吸引了。那是一本很老的《系统解剖学》,封面磨损严重,书脊的烫金字都模糊了。它在一排排崭新锃亮的专业书中显得格格不入。俞硕鬼使神差地伸手将它抽了出来。
书页泛黄,带着经年的尘土味,几乎盖过了屋里的消毒水。翻开雇页,一行极其工整、带着稚嫩笔锋的字迹映入眼帘:
纪予舟六岁生日礼物——爸爸赠。
六岁?生日礼物是《系统解剖学》?俞硕拿着书的手僵住了,一股寒意从指尖蔓延开来。他无法想象一个六岁的孩子收到这样一本书时的心情。是懵懂?还是.…被迫的“启蒙”?
他下意识地翻动书页。书页很干净,几乎没有笔记,但在讲解“心脏”章节的那几页, 纸张的边缘明显比其他页更毛糙、更柔软,像是被无数次地摩挲、翻阅过。其中一页的空白处,用铅笔极其轻微地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不成形的.……小房子?线条很淡,几乎被岁月擦去,像是孩子无意识下的涂鸦,与旁边冰冷精确的心脏解剖图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俞硕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他猛地合上书,仿佛那书页会烫手。他抬起头,正好对上纪予舟看过来的目光。
纪予舟不知何时停下了笔,正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手里那本破旧的《系统解剖学》。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镜片后的眼神深邃得像寒潭,所有的情绪都被严密地封锁在平静的水面之下。他没有质问,没有阻止,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
但那过于长久的沉默,那潭水底下仿佛凝固的塞意,让俞硕感到一种无声的沉重。 他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慌忙把书塞回书架原来的位置,指尖还残留着书页粗糙冰凉的触感。
“水……”俞硕有些干涩地开口,指了指水杯的方向,试图掩饰自己的慌乱和心头翻涌的酸涩。
“嗯。”纪予舟淡淡地应了一声,收回了目光,重新低下头,笔尖落在纸上,发出规律的沙沙声。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和那本旧书带来的涟漪,从未发生过。
俞硕倒好水,回到座位,却再也无法集中精神。那本六岁的“生日礼物”,那书页上被无数次摩挲的痕迹,那不成形的、孤零零的小房子涂鸦……像无声的影像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消毒水的味道,恒温柜的嗡鸣,紧闭的实验室门,还有身边人那层坚冰般的外壳……所有的细节都在俞硕心中拼凑出一个冰冷而沉重的轮廓,关于纪予舟的童年,关于那个被医学阴影笼罩、连生日礼物都带着福尔马林气息的世界。
他悄悄侧过头,看着纪予舟低垂的、专注的侧脸。台灯的光线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却无法照亮他眼底深处那片无人能触及的幽暗。俞硕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身边这个冷静、强大、仿佛无所不能的“冰山学霸”,内心深处可能封存着一片他从未想象过的、荒芜寒冷的冻土。
俞硕默默坐下,拿起笔, 心里那份翻腾的情绪一一混杂着震惊、难以言喻的心疼和一种想要靠近却又不知如何下手的无措一-被更深地压了下去。
进展不能太快。他对自己说。纪予舟的世界像一本写满密码的书,需要耐心,需要尊重,需要等待他自己愿意翻开下一页。 至少现在,他们坐在一起复习,这本身, 或许就是纪予舟迈出的一步。俞硕低下头,在草稿纸上重新画起了受力图,笔尖划过纸张,沙沙作响,是这个过分安静的空间里唯一鲜活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