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

雪融与微光

　　一九七X年的初春，靠山屯的土地刚从铁硬的寒冬里缓过一口气。积雪消融，露出底下冻得发黑的泥土，村道上泥泞不堪，一脚下去，冰冷的泥浆能没过脚踝。空气里残留着冬的凛冽，却也隐隐透出几分万物挣扎欲出的潮气。

　　生产队的积肥场，是开春后最“热火朝天”的地方。几座由人畜粪便、草木灰和泥土堆砌成的“小山”，在初春稀薄的阳光下散发着浓烈刺鼻的气息。

　　社员们裹着臃肿破旧的棉袄，戴着露指的手套，挥舞着铁锹和镐头，吭哧吭哧地将冻得梆硬的粪块敲碎、翻拌。沉重的劳动让呼出的白气在冷空中凝成一团团，又被风迅速扯散。

　　于洛混在女社员堆里，奋力将一锹混合着冰碴的粪土铲到旁边。汗水濡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黏在微凉的皮肤上。她一边机械地重复着动作，一边用眼角余光，牢牢锁住积肥场最边缘的那个身影。

　　——陈斯。

　　他穿着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棉袄，身形依旧带着大病初愈后的单薄，脸色在冷风中显得过分苍白。他沉默地抡着一把豁了口的旧镐头，一下，又一下，砸向脚下冻得顽固的粪块。

　　他的动作有些滞涩，每一次挥臂似乎都牵扯着尚未完全长好的筋骨，带来隐秘的疼痛，但他只是抿紧了唇，眉头都没皱一下。

　　一道无形的墙，将他与周围劳作的社员隔开。没人跟他搭话，没人靠近他身旁翻拌。偶尔有目光扫过，也多是鄙夷、警惕，或是纯粹的无视。

　　他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影子，独自在浓烈的气味和冰冷的劳作中喘息。只有不远处的老栓子大爷，浑浊的眼睛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担忧，偶尔瞥过来一眼，又飞快地移开。

　　于洛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识海中，那片因耗尽仙力救他而彻底枯寂的灰暗空间，无声地提醒着她此刻的虚弱。（仙力系统提示：宿主仙力：0.5%。目标人物状态：躯体恢复中（75%），精神压力：极高。高危环境持续。）

　　“哟嗬！陈大少爷，今儿这‘细粮’吃着还顺口不？” 一个粗嘎的嗓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响起，打破了单调的劳作声。

　　生产队副队长陈老五背着手，踱了过来。他身材粗壮，脸上横肉堆砌，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剜向陈斯。

　　他故意用脚踢了踢陈斯刚费力敲开的粪块，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陈斯低垂的脸上：“留洋学的那些个洋墨水本事呢？拿出来给大伙开开眼啊？看能不能把这臭大粪，点化成金疙瘩？哈哈哈！”

　　几声压抑的、附和的笑声从陈老五身后几个跟班嘴里发出。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其他社员纷纷低下头，手上的动作更快了些，生怕沾染是非。

　　陈斯抡镐的动作猛地一顿。他依旧没有抬头，只是握着镐柄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手背上的旧伤疤在紧绷的皮肤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像一尊沉默的石像，承受着这赤裸的羞辱和周围无形的压力，唯有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一丝极力压抑的屈辱和愤怒。

　　于洛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头顶，烧得她脸颊发烫。她死死攥住冰冷的铁锹柄，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仙力系统提示：检测到强烈‘愤怒’与‘保护欲’！能量属性：紊乱，无法转化吸收。警告：冲突风险高！）

　　理智死死拉住了她。不能冲动！在陈老五的地盘上，任何为陈斯出头的举动，都只会招致更疯狂的报复，把他推向更危险的境地。

　　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胸腔里却堵得难受。那枯竭的识海深处，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渴望——需要力量！需要打破这困局的力量！

　　傍晚收工的哨声响起，如同救赎。社员们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村道上，归家的渴望暂时压过了疲惫。夕阳的余晖将残雪和泥浆染上一层冰冷的金色，却驱不散空气里的寒意。

　　陈斯照例落在最后，与前面的人群隔着一段沉默的距离。于洛和几个女知青走在稍前的位置，她心神不宁，频频回头。

　　果然，在狭窄路口拐弯处，陈老五和他那几个跟班故意放慢了脚步，像几堵墙似的，堵住了陈斯的去路。

　　“咋地？走这么快，急着去投胎啊？” 陈老五叼着半截烟卷，斜着眼，阴阳怪气地开口，“骨头接上了？看来上次的教训还不够深刻？要不要你陈爷爷再给你松松筋骨？”

　　陈斯被迫停下脚步。他依旧低着头，盯着自己沾满泥浆的破棉鞋，身体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可能断裂。沉默，是他仅存的、也是危险的防御。

　　于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停下脚步，对身边的女伴急促地说：“你们先走！我……我鞋带开了！” 她不等同伴反应，迅速蹲下身，手指却颤抖着摸向脚边一块冻得结实的土坷垃。

　　就在陈老五狞笑着伸手要推搡陈斯肩膀的瞬间，于洛“哎呀”一声，身体“踉跄”着朝旁边一户人家堆得不算稳当的柴火垛撞去，慌乱中，手肘“不小心”重重地顶在了垛子上！

　　哗啦啦——！

　　几根粗大的木柴应声滚落，带着风声和泥点，劈头盖脸地朝着陈老五几人砸去！

　　“我操！”

　　“眼瞎啊！”

　　“快闪开！”

　　陈老五几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向旁边躲闪。滚落的木头没砸中人，但溅起的冰冷泥浆却糊了他们满身满脸，狼狈不堪。

　　于洛稳住身形，脸上堆满了“惊慌失措”和“真诚的歉意”，连连鞠躬：“对不住！对不住啊陈副队长！这路太滑了，我没站稳……你们没事吧？没伤着吧？” 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此刻写满了无辜和后怕，目光“担忧”地在陈老五几人身上扫视。

　　陈老五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青转红，活像只被踩了脖子的公鸡。他瞪着于洛那张“真诚”的脸，又看看周围被动静吸引、探头探脑的几个社员，一口恶气硬生生堵在胸口。

　　于洛是知青，根正苗红，他再横，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毫无缘由地动她。他只能狠狠剜了于洛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走路不长眼！晦气！”

　　随即，他将满腹邪火转向了沉默的陈斯，指着他鼻子骂道：“小杂种，算你今天走狗屎运！给老子等着！” 说完，带着一身泥泞，骂骂咧咧地走了。

　　危机解除。于洛长长地、无声地舒了口气，这才将目光投向几步之外的陈斯。

　　他也正看着她。

　　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全然麻木与死寂。在那双深邃却布满疲惫的眸子里，于洛清晰地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惊讶，浓重的困惑，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弱的光芒？像是长久黑暗的冰层下，终于透进了一缕阳光。

　　他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归于沉默。然后，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对着于洛的方向，点了一下头。

　　那点头的幅度小得如同幻觉，却像一颗滚烫的火星，猝不及防地落在于洛枯竭的心湖上。

　　嗡——

　　识海深处，那片死寂的灰暗空间，骤然亮起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纯粹的金色光点！它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圈温暖的涟漪。

　　（仙力系统提示：检测到稳定、纯粹的‘感激’与‘初步信任’情绪！来源：陈斯（灵魂碎片核心关联体）。能量属性：高度契合！转化吸收中…… 仙力恢复：+0.1%！）

　　0.1%！

　　虽然依旧微乎其微，但这却是仙力耗尽后，真真切切的增长！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冰冷和疲惫。

　　于洛精神猛地一振，仿佛在无尽的荒漠中看到了第一抹绿意。她望着陈斯匆匆低下头、快步追上前面队伍的略显仓皇的背影，唇角难以抑制地微微扬起。

　　这条路，很有希望！

　　夜幕彻底笼罩了靠山屯，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的窗户透出昏黄的油灯光，像散落在巨大黑布上的萤火虫。老栓子家那间破败柴房的窗户纸后，也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亮。

　　于洛裹紧棉衣，像一抹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靠近。她小心地透过窗户纸的缝隙向内望去。

　　陈斯就着豆大的油灯火苗，正伏在炕沿边。他手里捏着一小块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黑炭，在几张皱巴巴、可能是包过东西的废纸上，专注地描画着什么。昏黄的光晕勾勒出他清瘦的侧脸轮廓，竟有几分专注而沉静的意味。

　　“咳，” 于洛轻轻叩了下窗棂，声音压得很低，“今天……没事吧？”

　　陈斯手中的炭笔一顿。他没有立刻抬头，但也没有像最初那样流露出抗拒或漠然。他沉默了几秒钟，才低低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谢谢你。”

　　“谢什么？” 于洛故作轻松，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路滑，摔一跤很正常。” 她巧妙地避开了那个心照不宣的事实。

　　陈斯似乎没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他犹豫了一下，将手中的废纸稍微侧了侧，让窗外的于洛能看到纸上粗糙却清晰的线条轮廓——那似乎是一个带有轮子和长柄的、结构简单的工具草图。

　　“……积肥场，” 他声音依旧干涩，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翻拌冻块，费力，效率低。这个…或许能省些力气。”

　　这是他伤愈后，第一次主动地、明确地向她展示自己的知识，并提出改善现状的具体想法。这份主动，远比那0.1%的仙力更让于洛感到振奋。

　　于洛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暗夜里的星辰！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一个简易的推车或者搅拌工具！“太好了！陈斯，这想法太棒了！”

　　她的声音因兴奋而微微提高，又赶紧压下去，“省力就是提高效率！明天我就去找队长提建议，就说是……嗯，大家伙儿劳动时琢磨出来的土办法！为了集体生产！”

　　她瞬间看到了方向，一个既能改善劳动环境，又能合理发挥陈斯价值，更能为他们赢得“群众基础”（信仰）的光明方向！

　　陈斯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言语，重新低下头，炭笔在粗糙的纸面上继续勾勒起来。那专注的神情，仿佛暂时屏蔽了柴房的阴冷和他背负的沉重枷锁，只剩下纯粹的思考和创造的微光。

　　于洛静静地站在窗外，没有再打扰。识海中，那微弱的0.1%仙力，如同一点星火，散发着持续而温暖的微光。

　　（仙力系统提示：目标人物‘合作意愿’确认建立。‘初步信任’转化为有效仙力回馈。获取‘信仰之力’核心路径验证成功！下一阶段：实践‘改良工具’方案，扩大正向影响范围，获取更多‘认可’（初级信仰）。）

　　寒风依旧在屯子外呼啸，卷起地上的残雪。但此刻，于洛心中却燃着一簇小小的、名为希望的火苗。

　　风雪或许未止，但两颗星火，已在冰冷的泥泞之下，悄然靠近，等待着燎原的契机。而那张简陋图纸上的线条，便是点燃这燎原之火的第一颗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