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过去一周了,许星辰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转学手续办得飞快,城西实验中学的校服已经挂在她的衣柜里——浅灰色的针织衫和藏青百褶裙,比原来的校服更加刻板。父母把她的手机换成了最老式的按键机,只能打电话发短信,连上网功能都被锁死了。
"星辰,下来吃饭了。"母亲在楼下喊道,声音里带着刻意装出来的轻快。
许星辰慢慢从床上爬起来,镜子里的女孩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色,嘴唇因为缺水而干裂。自从那天在天文台分别后,她再也没见过许沉,也没收到任何消息。所有关于他的信息都被父母刻意屏蔽了,她甚至不知道他父亲的手术是否成功。
餐桌上,父亲正在看报纸,头也不抬地说:"明天就去新学校报到,李老师会带你去见班主任。"
许星辰机械地扒拉着米饭,一言不发。
"听说那个许沉退学了。"父亲突然说,眼睛依然盯着报纸,"好像是父亲病情恶化,需要全天照顾。"
许星辰的筷子停在半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强迫自己继续吃饭,不让父母看出任何异样,但口中的米饭突然变得难以下咽。
"老许,别说这些了。"母亲责备地看了父亲一眼,转向许星辰,"对了,新加坡那边的申请材料准备好了吗?姑姑说——"
"我去下洗手间。"许星辰打断母亲,放下碗筷快步离开餐桌。她锁上卫生间的门,打开水龙头,让哗哗的水声掩盖自己压抑的抽泣。
水流冲刷着她的手指,冰冷刺骨。许星辰抬头看向镜子,里面的女孩双眼通红,像是随时会破碎的玻璃制品。她轻轻抚摸自己的嘴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初雪中那个未完成之吻的温度。
"许沉..."她无声地呼唤这个名字,仿佛这样就能穿越时空,让他听见自己的思念。
那天晚上,许星辰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站在一片漆黑的空间,远处有一点微光。她拼命向那光亮跑去,却怎么也靠近不了。当她精疲力竭地停下时,才发现那光点其实是许沉的眼睛,在黑暗中静静注视着她。
醒来时,枕边已经湿了一片。
第二天,李老师开车送她去新学校。一路上,这位一向健谈的班主任罕见地沉默着,直到车停在实验中学门口,才叹了口气:
"星辰,我知道你恨我们所有人。"
许星辰看着窗外陌生的校园,没有回答。
"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大人们的担忧。"李老师递给她一个信封,"这是同学们写给你的告别信...包括林妙的。她真的很后悔。"
许星辰接过信封,轻飘飘的,像是里面根本没装东西。她道了谢,头也不回地走进新学校,没有看到李老师眼中闪过的怜悯。
实验中学的节奏比原来学校快得多,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没人对一个转学生投以多余的目光。许星辰像一具空壳,机械地上课、记笔记、考试。她的成绩依然名列前茅,但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神采。
一个月过去了,许星辰逐渐习惯了新的生活轨迹——上学,回家,被监督着学习,睡觉,然后重复。她开始服用安眠药,因为只有药物能让她暂时逃离那些关于星空、钢琴和雨的回忆。
直到一个寒冷的十二月夜晚,父亲难得地晚归,脸上带着奇怪的表情。
"我今天遇到张主任了,"他脱下外套,语气中有一丝不自然,"就是三院肝病科的主任。"
许星辰的手指僵在书页上,心跳突然加速。
"他说...那个许志强,上周去世了。"
书从许星辰手中滑落,重重砸在地板上。她感到一阵眩晕,眼前闪过许沉在医院走廊里憔悴的背影。
"葬礼是昨天办的,很简单。"父亲继续道,像是在谈论天气,"那孩子现在一个人了..."
许星辰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现在在哪?"
父亲惊讶于她突然的反应:"我不知道,也不关心。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这件事,好彻底放下——"
没等他说完,许星辰已经冲上楼,锁上了房门。她扑到床上,把脸埋进枕头,无声地尖叫。许沉现在孤身一人了,而她却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甚至不能给他一个拥抱。
窗外,冬天的第一场雪悄然落下,覆盖了城市的喧嚣。许星辰擦干眼泪,从书桌抽屉深处翻出那本《星辰》画册,轻轻抚摸着扉页上的字迹。这是许沉留给她的唯一纪念,也是她黑暗中的一点星光。
第二天是周六,许星辰借口去图书馆学习,实则直奔松林街。27号楼依然破旧不堪,但302室的门上已经贴了封条。她敲了半天门,自然无人应答。
"找小许啊?"对门的老太太探出头来,"搬走啦,他爸走后第二天就搬了。"
"您知道他搬去哪了吗?"许星辰急切地问。
老太太摇摇头:"那孩子谁也没说。收拾了一晚上东西,天亮就走了。"她叹了口气,"可怜见的,才多大就要经历这些..."
许星辰道了谢,慢慢走下楼梯。雪后的阳光刺眼而冰冷,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她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经过许沉曾经喂猫的梧桐树,经过他们躲过雨的便利店,最后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学校后门。
门卫认出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她进去了:"快点出来啊,周末没人值班的。"
校园空荡荡的,积雪覆盖了操场和跑道。许星辰踩着厚厚的雪,走向天文台——那个他们最后见面的地方。门锁着,她进不去,只好坐在台阶上,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气在空中消散。
"许沉,你在哪里..."她轻声自语,声音被寒风吹散。
就在这时,远处一个黑影引起了她的注意。校门外的人行道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缓步走过。那人穿着黑色羽绒服,帽子拉得很低,但许星辰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走路的姿势——微微低着头,肩膀有些内收,像是随时准备抵御世界的攻击。
"许沉!"她跳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向校门。
那人似乎听见了,身形一顿,但没有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
"许沉!等等!"许星辰拼命追赶,雪地湿滑,她摔了一跤,膝盖传来尖锐的疼痛,但她立刻爬起来继续追。
转过一个街角,那人突然消失了。许星辰气喘吁吁地停下,环顾四周,只有空荡荡的街道和无声飘落的雪花。她蹲下来,抱着膝盖无声地哭泣,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颤抖。
"你...还好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许星辰猛地转身,许沉就站在几步之外,帽子已经摘下,露出消瘦许多的脸庞。他的眼睛依然那么黑,那么深,像是装满了整个冬天的寂寞。
"我找了你好久..."许星辰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
许沉站在原地没动,双手插在口袋里,像是害怕自己会忍不住拥抱她:"你不该来的。"
"你父亲的事...我很抱歉..."
许沉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迅速看向别处:"都过去了。"
一阵沉默。雪花落在许星辰的睫毛上,融化成小小的水珠。
"你现在住在哪里?"她终于问道。
"朋友家。"许沉含糊地回答,"星辰,回去吧。你父母会担心的。"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许星辰向前一步,"许沉,那天在天文台你说的话...不是真的,对不对?"
许沉的下颌线条绷紧了:"重要吗?我们已经不可能——"
"重要!"许星辰打断他,"因为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那种会玩弄别人感情的人,从来都不是。"
许沉深吸一口气,白雾从他唇边逸散:"人都是会变的,星辰。现在的我一无所有,没有家,没有未来...甚至连参加高考都是问题。"
"但你有我啊。"许星辰的声音轻得像雪落,"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许沉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痛楚:"看看你现在...为了找我弄得浑身是雪,膝盖都摔破了...这就是跟我在一起的代价,星辰。我带给你的只有麻烦和痛苦。"
"那是我自己的选择!"许星辰固执地说,"许沉,看着我,告诉我你不再爱我了,我就永远消失在你生命里。"
许沉沉默了,雪花在他肩头堆积。当他终于抬起头时,眼中盛满了无法掩饰的感情:"我做不到..."他的声音破碎不堪,"但正因为我爱你,才不能拖累你。"
"那就别推开我。"许星辰向他伸出手,"我们一起面对。"
许沉盯着那只手,像是看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就在他犹豫的瞬间,许星辰的手机响了。她掏出来看了一眼,是父亲的来电。
"我得走了。"许沉后退一步,"你爸在找你。"
"等等!"许星辰急切地说,"至少告诉我怎么联系你!"
许沉摇摇头,转身要走。绝望之下,许星辰从口袋里掏出那本《星辰》画册——她一直随身携带着:"这个!你还记得吗?你说我是你黑暗中的星光...现在轮到我照亮你了,许沉。求你给我这个机会..."
许沉看着那本画册,眼神软化了一瞬。他伸手接过,快速在最后一页写了一行字,然后还给她:"一周后...如果那时你还想见我。"
说完,他转身离去,背影很快消失在纷飞的雪花中。许星辰颤抖着翻开画册最后一页,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和时间:"平安夜,晚8点,老图书馆楼顶。"
接下来的七天是许星辰生命中最漫长的等待。她表现得异常乖巧,按时上学回家,认真完成作业,甚至在父母谈论新加坡时也不再反驳。她需要他们的信任,为平安夜的外出做准备。
平安夜当天,父母要去参加一个晚宴。许星辰借口头疼,请求留在家里。等他们一走,她立刻换上厚外套,悄悄溜出家门。
老图书馆位于城东的旧城区,是一栋上世纪的红砖建筑,早已废弃不用。许星辰踩着积雪来到楼下,发现入口被铁链锁住了。她绕着建筑转了一圈,终于在背面找到一架锈迹斑斑的消防梯。
攀爬的过程惊险万分,铁梯在寒风中摇晃,好几次她差点滑落。但当到达楼顶时,眼前的景象让她屏住了呼吸——整个屋顶被改造成了一个临时的观星台。一架简易望远镜支在中央,周围散落着几张手绘的星图。而许沉就站在栏杆边,望着远处的城市灯火。
听到声响,他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你真的来了..."
"我说过我会来的。"许星辰拍拍身上的雪,走向他,"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秘密基地。"许沉轻声说,"初中时发现的。没人知道这里。"
许星辰环顾四周,注意到角落里堆着几个纸箱和睡袋:"你...住在这里?"
许沉点点头,有些窘迫:"暂时的。朋友家不方便久住。"
许星辰的心揪紧了。十二月的寒冬,许沉居然住在这样一个没有暖气的地方。她走近他,才发现他比上次见面更加消瘦,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许沉..."她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脸。
许沉却后退一步:"等等...在说其他事之前,有样东西你得看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我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的。"
许星辰展开纸张,发现是一沓医疗费用清单,奇怪的是,大部分金额旁边都盖着"已支付"的章。最下面有一行小字:"预付人:许星辰"。
"这是..."她困惑地抬头。
"你帮我父亲付的医药费。"许沉的声音微微发抖,"为什么不说?"
许星辰这才想起来,一个月前她确实偷偷联系过医院,用自己多年的压岁钱和零花钱预付了一部分治疗费用:"你是怎么发现的?"
"医院寄来的结算单。"许沉的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亮,"星辰,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在你最需要支持的时候,我却说了那么残忍的话..."
"那不是你的真心话。"许星辰轻声说,"我们都做了当时认为对彼此最好的选择。"
许沉深吸一口气,突然单膝跪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我本来没资格说这些...但看到这些账单后,我决定赌一次。"
他打开盒子,里面不是戒指,而是一把钥匙和一张录取通知书:"我被正式录取了,条件是必须参加高考并达到分数线。这把钥匙是学校附近一间小公寓的...我打了三份工才租下来的。"他的声音充满不确定,"如果你愿意...等我毕业,等我足够好..."
许星辰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蹲下身,与许沉平视:"为什么要等?我现在就愿意和你在一起,无论多难。"
"但你的父母...你的未来..."
"我的未来我自己选择。"许星辰坚定地说,"而且我父母终会明白,真正的爱不是束缚,而是成全。"
许沉的眼眶红了,他小心翼翼地问:"即使我现在一无所有?"
许星辰握住他的手:"你有才华,有决心,还有我。这就足够了。"
雪又开始下了,轻轻柔柔地落在他们肩头。许沉终于伸出手,将许星辰拉入怀中。他们的拥抱紧得几乎窒息,像是要把这一个月的分离都补回来。
"我有个想法。"许星辰突然说,"关于怎么解决我们现在的困境..."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是新加坡大学的申请表:"我们一起申请奖学金。你的成绩加上艺术特长,我的学术表现...如果都拿到全额奖学金,再加上打工,应该够我们生活和学习。"
许沉惊讶地看着她:"你认真的?"
"再认真不过了。"许星辰的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离开这里,开始新的生活。你愿意吗?"
许沉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拉着她走向望远镜:"先看看这个。"
许星辰凑近目镜,看到一颗明亮的星星在视野中央闪烁。
"那是木星。"许沉在她耳边轻声说,"我妈妈曾经告诉我,木星是太阳系的守护者,用它的引力保护地球免受彗星撞击。"他顿了顿,"这一整个月,每当我撑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来这里看星星...然后想起你。"
许星辰转过身,他们的脸近在咫尺,呼吸交织在一起:"所以...你的答案是?"
许沉用一个吻回答了她的问题。这个吻比初雪中那个更加真实,更加坚定,仿佛一个无声的承诺。当分开时,许沉额头抵着她的,轻声说:
"无论去哪里,只要有你在,就是家。"
远处,平安夜的钟声敲响,雪花在星光下翩翩起舞。两个年轻的身影站在城市高处,手握着手,望向同一个未来。这一次,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