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的背影在密林中穿行,无声无息,像一道苍白的幽灵。我跟在他身后半步,每一步都踩在湿滑的腐叶和盘结的树根上,心脏依旧悬在嗓子眼。脖子上的指痕火辣辣地疼,提醒着我刚才离死亡有多近。
他带我来到的地方,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一个巨大蛛网编织的巢穴。惨白的月光透过稀疏的树冠,勉强照亮中央一块相对平整的空地。空地上,或坐或卧着几个身影,穿着同样染血的和服,眼神空洞麻木,如同提线木偶——那是累的“父亲”、“母亲”和“妹妹”。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感。
看到累回来,那几个“家人”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空洞的眼神里瞬间被恐惧填满。他们下意识地缩紧身体,仿佛随时准备迎接惩罚。
累完全无视了他们,径直走到巢穴中央,那里铺着厚厚一层干燥的苔藓和某种野兽的皮毛。他坐下,背靠着一根巨大的、缠绕着蛛丝的树干,闭上了眼睛,像是在休息,又像是在沉思。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那几个“家人”偷偷瞟了我一眼,眼神里除了恐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仿佛在看一个即将消失的同类。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累那句“试试看吧”是我唯一的筹码,我必须让这个“尝试”显得有价值,让他感受到“真实”与“扮演”的不同。
目光扫过巢穴,我注意到角落堆着一些…新鲜的、带着皮毛和血迹的动物尸体,大概是累或其他人猎来的“食物”。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我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散发着恐惧气息的“家人”,走到那堆猎物旁,挑了一只看起来相对完整的野兔。然后,在累和其他“家人”或明或暗的注视下,我走到空地边缘,找到几块边缘锋利的石头,开始笨拙地处理那只野兔。
剥皮、去内脏…前世顶多看过荒野求生节目的我,做得磕磕绊绊,血腥味浓得让我几欲作呕。但我强忍着,尽量让自己显得专注。
“你在做什么?” 累冰冷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解。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静静地看着我。
我动作一顿,心脏又漏跳了一拍。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处理一下…这样烤着吃或者煮着吃,味道会好一点。” 我指了指旁边一堆还算干燥的枯枝,“生火,烤熟它。”
“烤熟?” 累金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明显的困惑,甚至带着点荒谬,“我们是鬼,不需要吃熟食。” 他微微蹙眉,似乎在思考我这个“姐姐”又在玩什么新把戏。
“我知道。” 我抬起头,看向他,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但…家人一起吃饭,不应该是件温暖的事情吗?围在火堆旁,分享热乎乎的食物,聊聊天…这才是家的感觉吧?生吃…太冷了。” 我着重强调了“冷”字。
累沉默了。他看着我在石头上磨蹭出的火星(感谢小学野炊课!),又看看我手上血淋淋但被处理过的兔子,再看看旁边那几个因为听到“火”字而吓得瑟瑟发抖的“家人”。
“温暖…” 他低声重复着这个词,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实质性的迷茫。他追求永恒不变的“家人”,却从未思考过“温暖”是什么。鬼的身体是冰冷的,食物是冰冷的,连他所谓的“家庭规则”也是冰冷残酷的。
火星终于点燃了枯叶,小小的火苗跳跃起来,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也带来了一丝微弱的热度。
那三个“家人”惊恐地往后缩,仿佛那火焰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累却一动不动,金色的瞳孔映照着跳跃的火光,里面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我强忍着对血腥味的厌恶和内心的恐惧,将处理好的兔子串在削尖的树枝上,架在火上慢慢烤。油脂滴落,发出滋滋的声响,一股奇异的、带着焦香的肉味开始弥漫开来——这是属于“人”的味道,与巢穴里浓重的生血味格格不入。
累的目光一直盯着那团火焰和逐渐变得金黄的兔肉。他没有说话,但那种专注,甚至带着点孩子般好奇的眼神,让我看到了希望。
兔肉烤得差不多了(虽然有些地方焦了),我撕下一条相对熟透、不那么血淋淋的后腿,鼓起毕生最大的勇气,递向累。
“累…弟弟,尝尝看?” 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眼神努力保持着邀请的真诚。
空气仿佛凝固了。那三个“家人”惊恐地看着我,仿佛我在递过去的不是兔腿,而是一颗炸弹。他们大概在想,这个新来的“姐姐”疯了,竟敢让累大人吃这种“奇怪”的东西?
累的目光从兔腿移到我脸上,又从我的脸移回兔腿。他沉默了足足有十秒,久到我举着兔腿的手臂都开始发酸。就在我以为他又要发怒时,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了那只苍白纤细的手。
他没有接过去,而是用指尖,极其小心地碰触了一下还冒着热气的兔肉。
“烫…” 他像被蛰了一下似的,猛地缩回手,盯着自己的指尖,表情是纯粹的、毫无掩饰的惊愕。对于习惯了冰冷和疼痛的鬼来说,“烫”这种感觉,陌生得如同天方夜谭。
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是嘲笑,而是带着点无奈和…一丝丝真实的放松。这个反应,太像个人类小孩了。
“嗯,刚烤好是有点烫,要吹吹。” 我下意识地用对待小孩子的语气说道,还示范性地对着兔腿吹了几口气,“这样就好了,小心点,慢慢吃。”
累看着我吹气的动作,又看看自己的指尖,金色的眼眸里那层厚厚的冰壳,似乎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他再次伸出手,这次,他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条兔腿。
他没有立刻吃,而是学着我的样子,对着兔腿,极其生疏地、轻轻地吹了一口气。那动作笨拙又认真,与他身上散发出的恐怖鬼气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然后,他张开嘴,试探性地咬了一小口。
咀嚼。吞咽。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满足或愉悦的表情,鬼的味觉大概无法真正欣赏熟食的美味。但他也没有厌恶或愤怒。他只是安静地吃着,金色的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火光下投下阴影,似乎在认真体会着什么。
“味道…不一样。” 他咽下最后一口,给出了评价。语气平淡,却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命令。
“嗯,是不一样。” 我撕下另一条腿,也咬了一口,焦香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味道其实很糟糕,但我努力吃得“香”一点,“熟食有熟食的味道,生肉有生肉的味道。就像家人…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有优点也有缺点,但在一起,互相包容,互相照顾,才有温暖。”
累没有再说话。他默默地吃完兔腿,连骨头都嚼碎吞了下去(鬼的牙口真好)。然后,他靠在树干上,闭上眼睛,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但我敏锐地察觉到,巢穴里的气氛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变化。那三个“家人”看我的眼神不再是纯粹的恐惧和怜悯,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甚至…一丝极其微弱的羡慕?他们缩在角落,不再那么僵硬。
而我,看着累安静闭目的侧脸,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那苍白的皮肤似乎也染上了一点点暖色。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竟显出几分孩童般的脆弱。
“姐姐。”他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
“嗯?” 我的心又提了起来。
“你刚才说…家人之间,会为对方的痛苦而心痛?” 他没有睁眼。
“……是的。”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那…”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如果家人…受伤了,很痛,另一个家人…应该怎么做?”
这个问题像一颗石子投入我的心湖。他是在问…他掐我脖子的事?还是…别的?我斟酌着回答:“会…想办法帮助他减轻痛苦?比如,找药,或者…至少陪在他身边,安慰他,告诉他‘别怕,我在’。”
累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我以为他又睡着了时,他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那一夜,蜘蛛巢穴中央的小火堆燃烧了很久。火光驱散了部分阴冷,也在我和累之间,那根名为“可能性”的细线上,增添了一点点微弱却真实的温度。
我知道,这只是开始。累的执念根深蒂固,他的“尝试”随时可能因为无惨的一个命令、或者我的一点“失误”而崩塌。那三个麻木的“家人”也是巨大的隐患。但至少,今晚,我没有被替换掉,还让他尝到了“温暖”的滋味,甚至…引发了他对“痛苦”和“帮助”的思考。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汹涌。在我没有注意到的巢穴边缘阴影里,一双属于“母亲”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我和累的方向,空洞的眼神深处,翻涌着一种名为“嫉妒”的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