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废弃车厢
火舌贪婪地吞噬着那张浸血的报纸。季然那张“遗照”在扭曲的火焰中逐渐焦黑、蜷缩。照片上的少年眼神清澈,穿着季然高中时代的校服——这是母亲精心挑选、合成的“证据”,用以彻底斩断安德烈最后一丝念想。
流浪汉瑟缩着靠近火堆,试图汲取一点微薄的暖意。他没有看到,火焰舔舐讣告底部时,那行被刻意印得极小、几乎与装饰花纹融为一体的俄文“寻人启事:提供季人下落者酬金三百万卢布”是如何在几秒内化为灰烬。
安德烈蜷缩在冰冷的车厢角落,破棉袄无法抵御西伯利亚寒流的余威。刺骨的寒冷和失血带来的虚弱让他意识模糊,但右手虎口处因反复刻划婚戒痕迹而留下的、深可见骨的伤口传来的阵阵剧痛,又强行将他从昏迷边缘拽回。
火光在车厢壁上跳跃,投下他剧烈颤抖的影子。新闻播报员平板无波的声音断断续续从车厢外传来:“...今日伏尔加河打捞起第38具无名尸...特征为...右手无名指有陈旧性环状疤痕...”
“无名指...戒痕...”
这几个字像冰锥刺入安德烈的脑海。他猛地睁开眼,冰蓝色的瞳孔因剧痛和高烧而布满血丝,却死死盯住自己血肉模糊的右手——无名指根部,那个被他用锉刀疯狂刻划试图抹去、却反而加深成为狰狞疤痕的地方。季然跳下火车前,指尖抠住铁板、锁骨下鲜血淋漓刻着“300”的画面,与母亲平板里那具“安德烈”尸体手腕滑落、露出无名指疤痕的画面,在眼前疯狂交叠、撕裂。
“不...那不是季然...那不是他...”** 嘶哑的低语从他干裂的唇间挤出,更像濒死野兽的呜咽。
为了对抗这足以摧毁灵魂的绝望,为了抓住那渺茫到近乎虚无的可能性,安德烈颤抖着抬起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左手。他用指甲,用随手摸到的半截生锈铁片,开始在布满灰尘和霉斑的车厢地板上刻划。每一次划动都伴随着刺耳的刮擦声和身体无法抑制的痉挛。
一道,两道...十道...五十道...
刻痕凌乱而深重,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执拗。木屑和铁锈混合着指尖渗出的血珠,在昏暗的火光中飞扬,竟真的像极了多年前北京夏夜,槐树下,那个银发少年朝他举起萤火虫瓶时,飘落在他们发梢肩头的细碎花瓣。
一百道...两百道...两百五十道...
他刻的是天数,是从他们在阿芙乐尔号上发现那封可疑邮件开始,到西伯利亚雪原的生死逃亡,再到此刻坠入深渊的每一天。也是他给自己设定的、寻找季然的最后期限。每刻一道,脑海中就闪过一个与季然相关的片段:登记处他紧张签字时微颤的睫毛,蜜月游轮上他迎着海风舒展的笑容,货运列车里他决绝刻下“300”时眼中的泪光与疯狂...
两百九十九道。
冰冷的铁片抵在他同样冰冷的脖颈上。皮肤下,颈动脉的搏动微弱却清晰。只需用力一划,所有的痛苦、绝望、无休止的寻找和刻骨铭心的爱恋,都将终结于此。
火光映着他惨白如纸的脸,银发被血污凝结成块。他闭上眼,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
最后一道刻痕,他选择了自己的颈动脉。铁片冰冷的边缘陷入皮肤,一丝细微的血线蜿蜒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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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第六医院VIP病房
季然机械地咀嚼着护士递来的蓝莓酱面包。甜腻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却无法抵达味蕾深处。窗外灰蒙蒙的,细碎的雪花无声飘落。
“今天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护士的声音带着职业化的温和,笔尖在病历本上沙沙作响。
季然茫然地转头看她,眼神空洞:“什么怎么样?感觉...什么感觉?”他努力回想,大脑却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只有一片混沌的空白和隐隐的钝痛。
护士的笑容加深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您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喊一个名字,‘安德烈’。是您以前养的宠物狗吗?名字挺特别的。”
“安...德烈?”季然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名字。音节出口的瞬间,一股毫无来由的、强烈的恐慌感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像有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让他瞬间呼吸困难,额角渗出冷汗。他不由自主地抬手捂住左胸口。
“我不知道...”他声音发颤,头痛骤然加剧,像有无数根针在颅内攒刺,“安德烈...好像...好像是个地名?一个...很冷的地方?”他试图抓住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模糊画面——无尽的雪原?刺眼的探照灯光?但立刻又被剧烈的头痛打散。
护士迅速合上手中的病历本,金属搭扣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季然的目光被那光滑的金属面吸引,恍惚间在上面看到了自己扭曲变形的倒影。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锁骨下方。
那里,一道凸起的、暗红色的疤痕清晰可见,组成了一个冰冷的数字:300。
这个数字像一道闪电劈入混沌!那股莫名的、强烈的恐慌感再次汹涌而来,比刚才更甚!胃部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推开没吃完的面包,伏在床边剧烈干呕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病号服。
护士熟练地扶住他,轻拍他的后背,语气依旧温和:“没事的,季先生,这是治疗后的正常反应。休息一下就好了。”她将他扶回床上躺好,掖好被角。
季然没有看到,护士转身离开时,那本合上的病历本夹页里露出的最新治疗记录:
1.20 记忆覆盖第三阶段完成
患者已清除“安德烈”相关记忆链
残余反应:对数字“300”存在强烈生理性恐慌(需持续观察)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窗外落雪的寂静。季然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霉斑,那霉斑的形状似乎在扭曲变幻。锁骨下的“300”疤痕在隐隐发烫。一个冰冷而顽固的念头,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在记忆的废墟和药物的压制下,顽强地顶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
“300...那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这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