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废弃车厢
生锈铁片的冰冷触感紧贴着颈动脉脆弱的皮肤,那细微的刺痛在极致的寒冷与麻木中,竟显得如此清晰。安德烈冰蓝色的眼眸倒映着跳跃的火光,瞳孔深处却是一片死寂的雪原。只需再深一寸,再用力一点… 永恒的黑暗就能吞噬掉这无边无际的、名为失去季然的痛苦。
“然...涅奇卡...”(Ranen’ka, 对“季然”名字的俄语昵称,极其亲昵温柔)
这个名字,这个他曾在无数个耳鬓厮磨的夜晚,带着笑意或喘息低喃的称呼,此刻却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他早已破碎的心上反复碾压。痛得他几乎握不住那救赎与毁灭并存的铁片。
火光中,季然锁骨下那鲜血淋漓刻下的“300”仿佛就在眼前。他的小然,他那么怕疼的小然,为了传递一个信息,竟能对自己下那样的狠手!为了…保护他?还是为了那枚藏在他血肉里的证据?安德烈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个会在他画画时安静依偎在旁、会因为一朵雕坏的木刻玫瑰而噘嘴、会在情动时眼尾泛红低唤他“安德留沙”(Andryusha,安德烈的昵称)的季然,可能已经…
“…死了。”*母亲冰冷的声音和那具无名指带着疤痕的“安德烈”尸体的画面,与平板屏幕上季然穿着高中校服的“遗照”瞬间重叠。绝望如同伏尔加河底的冰水,灭顶而来。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呜咽从安德烈喉咙深处撕裂而出。那不是哭喊,是灵魂被生生扯碎的声响。抵在颈间的铁片猛地向下一压!
噗嗤。
皮肤被割开的声音细微却惊心。温热的液体顺着脖颈蜿蜒而下,带来一种诡异的暖意,在冰冷的皮肤上格外鲜明。这暖意却像最后的警钟,猛地敲醒了安德烈濒临崩溃的神智!
不!
一个尖锐的声音在他灵魂深处炸响!那声音来自季然——不是遗照上青涩的少年,而是货运列车边缘,那个满手鲜血、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季然!是那个用生命刻下“300”的季然!他最后看向自己的眼神里,不是诀别,是孤注一掷的疯狂和…希望!是让他“活下去”的无声呐喊!
“Жань…我的Жань…”(Zhan,对“季然”名字更简短、更私密的昵称,如同中文里的“然”)安德烈的手剧烈地颤抖着,铁片脱手掉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冻僵的、伤痕累累的左手,死死捂住了脖颈上那道正在渗血的伤口!
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却也带来了病态的清醒。他不能死!至少…不能这样死!如果他的小然真的不在了…那他也要带着那个“300”的秘密,带着母亲罪行的证据,爬也要爬到阳光下!如果…如果那遗照是假的,如果他的小然还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受苦…他更不能死!
“活下去…为了Жань…”他对着冰冷的空气,对着无尽的黑暗,嘶哑地低语,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沫的腥甜和深入骨髓的痛楚。这不再是情话,是刻入灵魂的诅咒,是支撑这具残破躯壳继续呼吸的唯一执念。
他蜷缩起来,像受伤的兽,左手紧紧捂着颈间的伤口,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那看不见的婚戒留下的疤痕,仿佛还能感受到季然指尖的温度。意识在剧痛、寒冷和失血的眩晕中沉沉浮浮。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阿芙乐尔号的蜜月套房,季然刚洗完澡,发梢滴着水,笑着扑进他怀里,带着沐浴露的清香,甜腻地唤他:“安德留沙,抱我…”
“Жань…”安德烈在昏迷的边缘,唇角竟勾起一丝虚幻的、温柔到心碎的弧度,冰蓝色的眼眸映着将熄的火光,如同沉入永夜前的最后星辰,“我的小然…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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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第六医院VIP病房
季然猛地从病床上坐起,胸腔剧烈起伏,如同离水的鱼。冷汗浸透了后背的病号服,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300…300…”他失神地喃喃自语,右手不受控制地、神经质地反复抓挠着锁骨下方那道凸起的疤痕。粗糙的指尖摩擦着新生的皮肉,带来一阵阵刺痛和麻痒,却丝毫不能缓解心底那股汹涌的、毫无来由的恐慌!那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
他大口喘着气,视线慌乱地扫过冰冷的病房。惨白的墙壁,滴答作响的仪器,窗外灰蒙蒙的天…一切都是那么陌生,那么令人不安。尤其是那股无处不在的、浓烈的消毒水气味,霸道地钻进他的鼻腔,刺激着他脆弱的神经。
突然,一阵强烈的恶心感毫无预兆地翻涌上来!
“呕——!”
季然扑到床边,对着冰冷的金属盆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灼烧般的酸水不断上涌,刺激着喉咙和鼻腔,呛得他眼泪直流。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身体因为剧烈的呕吐而不停抽搐。
就在这痛苦不堪的混沌时刻,一个极其模糊、极其遥远,却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温柔和亲昵的声音碎片,毫无征兆地刺穿了呕吐的声响和消毒水的味道,直接撞进了他的脑海深处:
“…然…涅奇卡…”
那声音低沉,带着异国的卷舌音,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又像寒冬里呵出的一口白雾,温暖又易逝。
嗡——!
季然的呕吐骤然停止!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一股比“300”带来的恐慌更加强烈、更加混乱、更加撕心裂肺的情感洪流瞬间将他淹没!那是什么?是极致的悲伤?是灭顶的思念?还是…一种被硬生生挖走灵魂一部分的剧痛?
他茫然地抬起头,泪眼婆娑,脸上还带着呕吐后的狼狈。视线落在对面光洁的金属仪器外壳上。那冰冷的金属表面,模糊地映出他此刻苍白、憔悴、布满泪痕和冷汗的脸。
“然…涅奇卡…?”他对着金属倒影中那个陌生的自己,无意识地、生涩地模仿着那个声音的发音,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颤抖和困惑。这个名字…这个称呼…为什么念出来的时候,心口会像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为什么伴随着剧烈的头痛和更深的恐慌?
“我是谁?”季然看着倒影,眼神空洞而痛苦,手指更加用力地抠抓锁骨下的“300”疤痕,仿佛想把它连皮带肉地挖出来,看看下面到底藏着什么,“‘然涅奇卡’…是谁在叫我?安德烈…又是谁?”
他头痛欲裂,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颅内搅动。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打翻的万花筒——冰冷的雪原,刺眼的探照灯,铁锈的味道,还有…还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睛,盛满了让他心碎的温柔和…绝望?
“啊——!”季然痛苦地抱住头,蜷缩起来,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锁骨下的“300”疤痕在他无意识的抓挠下,渗出了细细的血丝,混着冷汗,蜿蜒而下,像一道无声的血泪。
病房门被推开,护士带着职业性的关切快步走进来:“季先生?您怎么了?”
季然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护士,嘶哑地问,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执着:“‘然涅奇卡’…你听过这个名字吗?它是谁?它…是不是我?”
护士的眼神瞬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和警惕,脸上却迅速堆起安抚的笑容:“季先生,您又做噩梦了。‘然涅奇卡’?没听过呢。您是季然先生,这里是医院,您需要好好休息。”她不动声色地靠近,手中悄然多了一支准备好的镇静剂针管。
季然看着护士靠近的身影,看着她手中那闪着寒光的针尖,看着金属仪器外壳上自己扭曲惊恐的倒影,再低头看看锁骨下渗血的“300”疤痕…一股巨大的、冰冷的、仿佛来自深渊的恐惧攫住了他。
不是对针的恐惧,而是对这片空白、这份混乱、这种连自己是谁都开始怀疑的状态的恐惧!他感觉自己正在被无形的力量一点点抹杀、重塑。
“不…不要过来…”他虚弱地向后缩,声音带着哭腔,“告诉我…告诉我真相…”
护士的笑容依旧温和,动作却不容置疑地按住了他的手臂:“睡一觉就好了,季先生。睡醒了,就什么都忘了。”冰凉的针尖刺入皮肤。
药液推入血管的瞬间,那股强烈的、源自“然涅奇卡”呼唤的撕心裂肺般的悸动和混乱,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被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麻木取代。季然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身体软倒,意识沉入一片更加黑暗、更加虚无的深渊。
只是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仿佛又听到了那个遥远而温柔的呼唤,带着无尽的悲伤和…刻骨的眷恋:
“Жань… 我的小然…”
一滴冰冷的泪,无声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滴在洁白的枕套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如同心口那道永不愈合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