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废弃车厢
寒意像无数细密的针,刺穿着安德烈每一寸裸露的皮肤。脖颈间那道新鲜的伤口在冷空气的刺激下,传来一阵阵尖锐的抽痛,却也奇异地维持着他濒临涣散的神智。鲜血已经凝固,在破旧的棉袄领口结成暗红色的硬块,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皮肉。
“为了Жань…” 这个念头,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却固执地燃烧在他意识的最深处。他用冻得失去知觉的手指,摸索着身上仅存的“遗物”——那半张浸染了他自己鲜血的报纸。季然穿着高中校服的“遗照”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青涩,干净,带着未经世事的懵懂笑意。这绝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在货运列车上眼神决绝、锁骨刻血的季然!
安德烈的指尖颤抖着抚过照片上季然的脸颊,冰蓝色的眼眸里翻涌着刻骨的痛楚和一丝…冰冷的清明。“假的…这照片是假的…”*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光,穿透了绝望的浓雾。母亲的手段!她能用合成照片伪造季然的死亡,自然也能伪造那具“安德烈”的尸体!无名指的戒痕可以伪造,但虎口长期握笔形成的、厚实的老茧…那是他十几年画笔生涯的勋章,岂是短期能模仿的?
希望,如同毒药,一点点渗入他干涸的心田。如果季然没死…那他在哪里?那个“300”…那个被季然用生命刻下的数字,到底意味着什么?是日期?是地点?还是…某种求救的暗号?
一股强烈的求生欲猛地从骨髓深处迸发!他必须活下去!他必须弄清楚真相!为了他的Жань!
安德烈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坐起。身体却像灌了铅,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和眩晕。寒冷、失血、饥饿…每一种都在迅速吞噬他刚刚燃起的意志。视线开始模糊,火光摇曳的影子在车厢壁上扭曲、拉长,仿佛随时会熄灭。
就在这时,车厢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俄语的粗声交谈。
“妈的,这鬼天气!那小子肯定冻死在哪条阴沟里了!”
“老大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中国少爷值三百万卢布呢!”
“啧,那俄国佬也是命硬,挨了两枪掉进伏尔加河还能爬出来…”
“少废话!赶紧搜!前面有个破车厢!”
安德烈的心脏骤然停跳!追兵!而且他们提到了…三百万卢布?中国少爷?他们在找季然?!季然还活着?!巨大的冲击让他眼前一黑,几乎再次晕厥。
“Жань…” 他无声地呼唤,用尽最后的力气,拖着残破的身躯,拼命向车厢最深处、一堆散发着霉味的破麻袋后面挪去。手指在地上那道未完成的“299+1”刻痕上划过,留下一条模糊的血迹。他把自己蜷缩进最深的阴影里,屏住呼吸,如同一具等待掩埋的尸体,只有冰蓝色的瞳孔在黑暗中死死盯着车厢入口的方向,燃烧着孤狼般的警惕和…一丝劫后余生的疯狂希冀。
---
北京,第六医院VIP病房
镇静剂的效力如同厚重的淤泥,将季然的意识深深拖拽。然而,在那片麻木的黑暗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在顽固地搏动、挣扎。
“安德留沙…抱我…”
蜜月套房温暖的灯光,潮湿的带着沐浴露清香的发丝蹭过颈窝的触感,爱人怀抱的坚实与温暖…画面模糊却带着惊人的真实感,瞬间冲破了药物的封锁!
“唔…” 病床上的季然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眉头紧紧蹙起,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锁骨下的“300”疤痕在沉睡中也仿佛苏醒过来,传来一阵阵灼热的刺痛,像是在呼应着脑海中那虚幻却又无比真实的温暖。
“季先生?季先生?” 护士的声音仿佛隔着水传来。
季然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模糊,聚焦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母亲那张妆容精致、却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冷硬的脸。她正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
“小然,感觉好点了吗?” 母亲的声音温和,却像冰冷的丝绸滑过皮肤,“医生说你最近情绪不太稳定,总想起一些…不存在的人和事。” 她将平板递到季然眼前,屏幕上播放的,正是之前那个晃动模糊的视频——一具苍白肿胀的手腕从裹尸袋滑落,无名指根部那个环状的疤痕清晰得刺眼。
“你看,” 母亲的指尖点着那道疤痕,语气带着一种残酷的“怜悯”,“这是今早在伏尔加河下游打捞上来的。法医确认了,是安德烈·伊万诺夫。他死了,小然。跳河的时候中了枪,又撞上了冰层…死得很痛苦。”
视频被刻意放大、定格在那只手上。冰冷的死亡气息透过屏幕扑面而来。
季然的瞳孔猛地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那个疤痕…那个位置…**婚礼前夜**!他因为婚前莫名的焦虑,和安德烈发生了一点口角,赌气地、近乎粗暴地想把婚戒扯下来,结果戒指边缘在无名指根部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渗血的划痕!安德烈当时只是无奈又宠溺地叹气,用带伤的手紧紧抱住了他…
“安德留沙…对不起…”* 记忆中自己带着哭腔的道歉声和视频里那只毫无生气的、带着同样疤痕的手瞬间重叠!
“不——!!!”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季然喉咙里爆发出来!他猛地从床上弹起,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双目赤红,疯狂地想要扑向那个平板,想要撕碎那个画面!“假的!是假的!你们骗我!安德烈不会死!不会!” 束缚带深深勒进他挣扎的手腕和身体,旧电击疤痕在剧烈的摩擦下再次崩裂,渗出殷红的血珠。
“按住他!” 母亲厉声命令,脸上温和的面具彻底碎裂,只剩下冰冷的掌控。护士和闻声赶来的护工立刻扑上来,死死按住季然剧烈扭动的身体。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骗我…” 季然被死死压住,脸埋在枕头里,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绝望的呜咽,“那道疤…是我弄的…是我…” 巨大的悲伤和自责如同海啸,瞬间将他淹没。如果安德烈真的死了…那他婚礼前夜的任性,是否成了他们之间最后的记忆?这个念头几乎将他逼疯!
“乖,小然,别激动。” 母亲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她俯下身,冰冷的手指强行抬起季然泪痕交错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你病了,病得很重。那些都是你因为愧疚和创伤产生的幻觉。安德烈早就死了,在你‘记忆’里跳河之前就死了。看看这个,” 她点开平板上的另一个文件——赫然是一份莫斯科大学的官方讣告电子版,「美术系安德烈·伊万诺夫于1月15日溺亡」,日期赫然在季然记忆中两人跳河逃亡的日期之前!“这才是真实的记录。你后来在火车上看到的‘安德烈’,不过是你的妄想,一个你无法接受他死亡而创造出来的幻影!”
冰冷的、官方的、无可辩驳的“证据”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季然本就混乱不堪的记忆壁垒上!幻觉?妄想?他拼死保护、刻骨铭心爱着的人,只是一个幻影?那他锁骨下的“300”算什么?那雪原上的逃亡算什么?那刻入骨髓的痛楚和爱恋…又算什么?
巨大的认知冲击让季然所有的挣扎瞬间停止。他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泪水无声地、汹涌地流淌。药物、电击、母亲精心编织的“证据”…多重夹击之下,他构筑在记忆碎片上的那点微弱的抵抗,似乎正在土崩瓦解。一种深沉的、仿佛灵魂都被抽空的疲惫感席卷而来。
“我…我是谁…” 他失神地喃喃,声音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烟,“安德烈…又是谁…” 混乱、绝望、被彻底否定的痛苦…将他拖入更深的黑暗。
母亲看着儿子眼中最后一丝光亮熄灭,满意地直起身,对护士使了个眼色:“准备镇静剂,剂量…按最高耐受度来。” 她的目光扫过季然锁骨下那道因他刚才挣扎而再次渗血的“300”疤痕,眼神冰冷如刀。
“清理干净,别留痕迹。” 她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开了病房,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如同丧钟。
护士拿起针管,冰冷的液体再次注入季然的血管。这一次,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意识沉沦前,最后残存的画面,是那只从裹尸袋滑落的、带着婚戒疤痕的冰冷的手,和母亲平板里那份冰冷的讣告。
*“安德烈…死了…”* 这个念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伴随着强效药物带来的无尽黑暗,终于…缓缓地…沉入了他的意识最深处。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季然安静地躺着,像一个精致的、没有灵魂的人偶。只有眼角,似乎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以及锁骨下那道在药物作用下依旧隐隐发烫、如同泣血烙印般的——
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