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旧纺织厂改造的地下情报站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劣质伏特加和旧机器润滑油混合的沉闷气味。昏黄的灯泡在布满蛛网的高耸天花板上摇晃,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安德烈坐在一张瘸腿的木凳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柄插入冻土的残剑。脖颈和手上的绷带在昏暗中格外刺眼,冰蓝色的眼眸紧盯着对面阴影里那个臃肿的身影——情报贩子格里沙(Grisha)。
格里沙像个巨大的、长满苔藓的树桩,深陷在一张破旧的皮沙发里,油腻的手指夹着粗大的雪茄。他浑浊的小眼睛像两粒发霉的豆子,上下打量着安德烈,带着毫不掩饰的算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啧啧啧,看看你,银毛小子,”格里沙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从伏尔加河里爬出来的水鬼都比你现在看着体面。三百万卢布的中国少爷…这浑水,你也敢趟?”他吐出一个浓重的烟圈。
“他在哪?”安德烈的声音低沉嘶哑,每一个字都像从冻伤的喉咙里硬挤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焦灼,“远东?‘特殊货物’?告诉我你知道的,格里沙。任何消息,任何线索!”
格里沙的小眼睛眯得更细了,他慢悠悠地吸了口雪茄,似乎在享受安德烈的煎熬。“消息?有啊。价格嘛…”他故意拉长了调子。
就在这时,格里沙身后那片更浓重的阴影里,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咳嗽。一个高挑的身影无声地走了出来。那人穿着剪裁精良但颜色黯淡的黑色大衣,身形挺拔如松,面容苍白而英俊,带着一种长期不见阳光的阴郁气质,深棕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颜色是罕见的灰紫色,像冬日黄昏的天空,此刻正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静静注视着狼狈不堪的安德烈。
“维克多(Viktor),我亲爱的弟弟,”格里沙头也没回,语气带着一丝宠溺又无奈的亲昵,“你怎么出来了?这里的空气对你的肺可不好。”
被称为维克多的男人没有理会格里沙,他那双灰紫色的眼眸如同精准的探针,在安德烈缠着绷带的脖颈、深可见骨的虎口伤痕、以及无名指上那狰狞的戒痕上缓缓扫过。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安德烈那双燃烧着痛苦与执念的冰蓝色瞳孔深处。
“你的眼睛,”维克多的声音清冷,如同冰层碎裂,“和他很像。”
安德烈微微一怔。格里沙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坐直身体,厉声道:“维克多!闭嘴!回后面去!”
维克多置若罔闻,灰紫色的眼眸依旧锁着安德烈,仿佛在透过他,看着另一个遥远时空里的人。“…绝望,但还没放弃。像…在荆棘丛里歌唱的鸟。”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格里沙粗重的呼吸掩盖。
格里沙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狠狠瞪了维克多一眼,转向安德烈时,语气变得生硬而快速:“远东!从符拉迪沃斯托克离境的!一周前的‘特殊通道’!买家…身份不明,但能量很大,连‘北极熊’(指当地强大的帮派)都避其锋芒!就这些!爱信不信!你的‘报酬’呢?”他摊开肥厚的手掌。
远东!符拉迪沃斯托克!一周前!安德烈的心脏狂跳起来!时间紧迫!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从贴身口袋摸出那枚仅剩的、母亲留下的铂金素戒——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拿出的、勉强够分量的东西。
“这个。”他将戒指放在油腻的木桌上。
格里沙一把抓过戒指,掂了掂,撇撇嘴:“成色还行。滚吧,小子,别死在这儿,晦气!”他挥挥手,像驱赶苍蝇。
安德烈没有再看格里沙一眼,他撑着桌子站起身,眩晕感让他晃了晃。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维克多——那个有着灰紫色眼眸、说话如同谜语般的男人。维克多也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似乎有某种无声的…鼓励?或者只是单纯的观察?
安德烈不再停留,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走向门口,融入外面莫斯科深沉的夜色。
直到安德烈的身影彻底消失,格里沙才松了口气,随即不满地抱怨:“维克多!你刚才差点坏事了!为什么提眼睛?为什么提鸟?你知道规矩!”
维克多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黑暗,灰紫色的眼眸里仿佛凝结了千年的寒霜。“我只是…想起了列昂尼德(Leonid)。”他声音低沉,带着刻骨的哀伤,“他跳下去的时候,眼睛也是那样的…绝望,但没有放弃光芒。”
格里沙肥胖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的怒气瞬间被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痛苦取代。他沉默了很久,才哑声道:“…都过去了,维克多。列昂尼德他…回不来了。我们活着,就得按活着的规矩来。”他烦躁地挥挥手,“去休息吧,你的药该吃了。”
维克多没有动,依旧望着窗外,仿佛要将那无边的黑暗望穿。“那个人…他找的人,对他很重要。”他轻声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像列昂尼德对我一样重要。格里沙,我们…真的只是在‘做生意’吗?”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迷茫。
格里沙没有回答,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将脸埋进肥厚的手掌中。旧纺织厂里,只剩下沉重的寂静和雪茄燃烧的微弱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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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第六医院,地下深层治疗区
这里的空气冰冷得如同停尸房,只有仪器运行的低沉嗡鸣和偶尔响起的、毫无感情的电子音提示。季然被安置在一个类似休眠舱的透明维生装置内,全身插满了导管和电极片,脸色在幽蓝的仪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白。他闭着眼睛,呼吸微弱而平稳,仿佛一具精致的人偶。
一个穿着白色研究服、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年轻男人站在维生舱外,修长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飞快地操作着,记录着各项数据。他的侧脸线条清晰而柔和,眉眼间竟与远在莫斯科的维克多有六七分相似,只是气质截然不同——维克多是阴郁的寒冰,而他则是温润的玉石,带着一种近乎禁欲的冷静。他是列昂尼德·彼得罗夫(Leonid Petrov),季然“特殊治疗项目”的首席研究员,也是维克多口中那个“跳下去”的弟弟。
当然,维克多并不知道,他深爱的弟弟列昂尼德并没有死在那场“意外”里。他成了母亲庞大医疗帝国里一颗被精心控制、无法逃离的棋子。
“生命体征稳定,脑电波抑制在Delta波主导状态。记忆覆盖层活跃度低于阈值。”列昂尼德的声音平静无波,对着身旁一个穿着考究西装、面无表情的助理汇报。他的俄语带着纯正的莫斯科口音,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助理点点头:“夫人希望进度再加快。‘300’项目必须在预定时间内完成最终覆盖,确保核心人格稳定,消除所有‘污染源’残留。”
“明白。”列昂尼德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落在维生舱内季然锁骨下方那道即便在昏睡中也依旧清晰可见的“300”疤痕上。他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拿起一个平板,调出季然最新的脑部成像图。复杂的神经网络图谱上,代表“安德烈·伊万诺夫”相关记忆节点的区域被标注为刺目的红色,并被一层厚重的、代表“覆盖程序”的蓝色光膜牢牢包裹压制。然而,在那片红色区域的最核心,有一个极其微小、却异常顽固的光点,在蓝色的压制下,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却持续地闪烁着。光点的坐标,精确地对应着“300”这个数字概念在大脑皮层的投射区。
“残余锚点…比预期更顽固。”列昂尼德低声自语。他想起在接手这个项目初期,他偷偷调阅过那个被指定为“污染源”的俄罗斯男人的资料。照片上银发蓝眸的青年,眼神明亮而专注,充满了生命力。那份资料里,甚至有一张他和季然在某个游轮甲板上的偷拍照,两人相视而笑,阳光洒在他们身上,美好得刺眼。
“安德留沙…”维生舱内,季然紧闭的唇间,突然逸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梦呓般的呼唤。
列昂尼德操作平板的手指猛地一顿!他倏地抬头,看向维生舱内的季然。仪器显示,季然的脑电波在那一瞬间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却异常尖锐的Beta波峰!目标记忆区那个顽固的红色光点,也随之剧烈地闪烁了一下!
“怎么回事?!”助理也注意到了异常,声音带着紧张。
列昂尼德迅速恢复了冷静,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深度抑制状态下的潜意识碎片逸散。强度微弱,属于可控扰动。”他一边说着,一边快速在控制面板上调高了镇静剂和神经抑制剂的输入速率。维生舱内,更多的冰蓝色液体顺着导管流入季然体内。
季然那声梦呓般的呼唤戛然而止,脑电波迅速恢复平稳,那个顽固的红色光点也重新被厚重的蓝色光膜压制下去,闪烁变得极其微弱。
“加强监控。下次治疗前,给我一份更详细的残余锚点分析报告。”助理语气严厉。
“是。”列昂尼德微微颔首,目光再次落回平板上那个被蓝色光膜包裹的红色光点。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着屏幕,调出了那份被他加密隐藏的、关于安德烈·伊万诺夫的档案。照片上银发青年的笑容依旧灿烂。
像荆棘丛里歌唱的鸟… 不知为何,维克多曾经说过的那句关于安德烈的话,此刻突兀地在他冰冷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小石子,激起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他迅速关掉了档案,眼神重新变得如同精密仪器般冰冷无波。
只是,在他转身离开维生舱控制台时,没有人注意到,他藏在研究服口袋里的左手,正死死攥着一枚小小的、边缘有些磨损的金属袖扣——背面,刻着两个字母:L.P. (列昂尼德·彼得罗夫 Leonid Petrov)。那是维克多送给他的定情信物,也是他在这座冰冷地狱里,唯一能握住的、带着体温的过往。
他走到观察窗前,最后看了一眼维生舱内沉睡的季然。仪器幽蓝的光映在他金丝眼镜的镜片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清除程序继续。”他对着通讯器,下达了冰冷的指令。声音在寂静的地下空间里回荡,如同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