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薄薄的初阳已经涂遍了叶甫根尼的小屋。这个时候他早该去到小镇上的办公室里工作了,兴许会跟派克维打个招呼,他总是带着格雷戈里跑来跑去,忙个不停。
叶甫根尼皱着眉望向窗外,他的老兄弟科斯特大概已经呷上清晨第一口伏特加,虽然他并不理解为什么科斯特老爱把几片茴香揉碎了泡在里头,但人有奇怪的嗜好是正常的——而且他永远不会去尝一口泡了树叶子的酒。
他就这样想着,一层层的阳光结实起来,
已经披到了他的身上。叶甫根尼还从来没有在早上这个点待在家里这么久。
叶甫根尼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小姑娘其实她的身子还冻着,叶甫根尼给她找了一张毛毯,但他不会包襁褓,可能他把孩子裹得有些紧了,不然这个年纪的孩子怎么不会哭啼呢?可是这个姑娘——小叶尼塞一直跟他大眼瞪小眼,他想在给孩子翻个身,或者动动她的关节,看是什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不敢动的。
要是弄伤孩子了怎么办?他一向不拘小节,可现在不得不拘了,孩子是饿了吗?孩子冷吗?肯定冷,但他该怎么做呢?孩子不声不响的,不会是…不不不,她才眨了眨眼呢……
要是有个妈妈就好了,叶甫根尼懊恼极了,他绝对不是一个好爸爸,而且他在镇子上缺席了这么地久,也不应该是一个称职的领导。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叶甫根尼,你还好吗?是我,伊文洁琳。”
叶甫根尼心中一惊,转头看向门的方向。他不擅长接受帮助,说实话,他才应该是帮助别人的那个,可眼下…
他知道伊文洁琳,来的时候本该是带着孩子来的,可惜她的姑娘抵不过伤寒…她那样年轻,才26岁吧——档案上是这样写的——她早逝的丈夫也留在了1915。可伊文洁琳以惊人的速度摆脱了那样的痛苦,年轻也正好是她的资本,她总是到处帮忙。
在来马克拉克沃的火车上,她还哼着歌,把女儿裹在厚厚的毛毯里,告诉她:“我们要去新家了,那里有森林,有河流,冬天会下很大的雪,但屋子里会很暖和……”
可火车在半路停了整整两天——燃料不足,食物短缺,车厢里的炉子熄灭了。伊文杰林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可孩子的呼吸还是一点点弱下去,最后在她的臂弯里变得冰冷。
到马克拉克沃时,她只剩下一具小小的尸体,和一张冻得发青的脸。
人们帮她挖了个浅坑,埋了孩子。没有牧师,没有悼词,只有铁锹铲进冻土的闷响。伊文杰林站在坟前,没哭,只是盯着那块凸起的雪堆,直到有人拉她回去。
从那以后,她变得沉默,但并非消沉——她只是把所有的力气都砸进了劳动里。
伐木场缺人?她去。
矿洞需要搬运工?她去。
工厂赶制冬装?她去。
她干活比男人还狠,像是要把自己累垮,像是只要双手不停,脑子就不会想起那列火车,不会想起怀里渐渐冷下去的小身体。
或许是因为失去过,所以对别人的缺席格外敏感。
那天清晨,她像往常一样穿过镇上的雪地去工厂上班,经过办公大厅时,却没看见叶甫根尼坐在门口的小木桌前写文件。
这很奇怪。
叶甫根尼是个雷打不动的人,每天清晨都会在那儿整理文件,风雨无阻,就连最冷的西伯利亚寒流来袭时,他也会裹着军大衣,呵着白气,一笔一划地写着那些永远写不完的报告。
可今天,他的位置空着。
伊文洁琳皱了皱眉,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拐了个弯,朝叶甫根尼的住处走去。
“也许他病了。”她想。
她顺手带上了两瓶牛奶——这是她每天早晨从集体农场领的份额,本来是要带去工厂当午餐的,但不知怎么的,她觉得叶甫根尼可能需要。
“门没锁,您进吧,镇子上出什么事了?”
长期的职业习惯让问候变成了例行调查,尽管他本意并非如此。
“哦,科斯特在办公室里忙疯了,让我找你来,大家在想你是不是病了。”
年轻的妇人稍稍用劲推开沉重的木门.碰了碰门槛抖掉靴子上的泥水,
“我才把那两小子去上学,顺道看看你怎么样了。”
伊洁琳见叶甫根尼的背挺得还是那样直,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看来您状态不错……噢……!那那是一个孩子吗?!”
伊文洁琳的目光掠过叶甫根尼僵硬的肩线——它们还保持着受阅时的角度,仿佛随时准备对虚空敬礼。她的视线向下滑落,突然凝固。
"你……" 她的声音像冰裂的河面,"你从哪弄来的奶粉?"
叶甫根尼这才意识到,她盯着的是桌上空罐头盒——那是他最后的航空配给,印着双头鹰徽的锡罐已被刮得模糊。
"不,这是……" 他笨拙地掀开毛毯一角,"是活的。"
当看见叶甫根尼怀里的小家伙时,伊洁琳高兴得指尖都在发抖
“她…是个姑娘!”
伊文洁琳的手指还沾着牛棚的草屑,袖口被奶渍染出淡黄的月牙痕。她盯着叶甫根尼怀里那团毛毯,喉头动了动——
“她……喝奶了吗?”
叶甫根尼摇头,突然看清她冻裂的指尖。那些裂纹里还残留着白色的奶垢,像干涸的泪痕。
“拿着。” 她不由分说地把玻璃瓶塞进他手里,瓶底还凝着新鲜的乳脂,“要温一温,别直接喂。”
他盯着瓶身上集体农庄的火漆印,突然意识到:这瓶牛奶本该属于一个已经不存在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