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大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姜未压抑的哭泣声在回荡。
李承鄞站在那里,如同凝固的雕像。他深邃的目光死死盯着伏在地上、哭得浑身颤抖、显得无比弱小无助又惊惧万分的姜未。怒火依旧在他眼底燃烧,但其中却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和……审视。
她在说谎吗?她的恐惧如此真实,细节(靛蓝色身影、下水探查、残留粉末)又与他掌握的部分信息(靛蓝太监、池底被翻动过)高度吻合。难道……东西真的被那个靛蓝色太监拿走了?她只是胆小好奇,无意中撞见,并捡了点残渣?
如果是这样,她这两天的“装病”躲避,似乎也说得通——害怕被灭口,害怕被牵连。
但……以她的“聪明”和那晚在书房表现出的敏锐,仅仅是因为害怕?李承鄞的直觉告诉他,事情没这么简单。这个女人身上,有种让他无法完全掌控的迷雾。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殿外突然传来裴照急促而清晰的声音:“殿下!西苑那边……出事了!”
李承鄞眼神一凛,瞬间收回了落在姜未身上的目光,转向殿门:“进来说!”
裴照推门而入,面色凝重,看也没看跪在地上的姜未,径直走到李承鄞身边,压低声音快速禀报:“西苑废井中发现一具无名女尸!死状……极惨!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大约在五到七天前!”
五到七天!芙蕖池断手的死亡时间范围!
李承鄞和姜未的心脏,同时猛地一跳!
李承鄞的目光如同闪电般再次射向姜未!姜未也恰好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眼中充满了真实的惊骇——西苑女尸?会和断手有关吗?是同一具尸体?还是……另一桩命案?
“尸体呢?”李承鄞的声音冷得像冰。
“已打捞上来,暂时安置在西苑偏房。仵作正在赶去。”裴照回道。
李承鄞沉默片刻,目光在惊魂未定的姜未和裴照之间扫过。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形成。
“姜未,”他忽然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臣……臣女在。”姜未的声音还在发颤。
“你不是害怕吗?不是想证明自己的‘无辜’吗?”李承鄞嘴角勾起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弧度,“孤给你这个机会。跟孤去西苑,亲眼看看那具尸体。”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鹰隼般锁住她苍白的面容,一字一句道:“用你的眼睛,给孤好好看看!看看那尸体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比如……刺青?”
轰——!
如同惊雷在姜未脑中炸开!他让她去看尸体?!他怀疑西苑女尸和芙蕖池断手有关!他是在试探她!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试探她的反应,试探她是否知道“刺青”的存在!
去,意味着直面另一具可能更恐怖的尸体,意味着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受李承鄞的审视,稍有不慎,就会暴露她知晓断手刺青的秘密!
不去?立刻就会坐实她的心虚!
没有退路!
姜未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剧烈的眩晕感(药效和恐惧双重作用)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李承鄞那深不见底、充满压迫和探究的目光。在那双冰冷的眸子里,她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什么?是期待?是残忍的兴味?还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她反应的某种在意?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个虚弱却无比清晰的回答:
“臣女……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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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废井旁,灯火通明,守卫森严。空气中弥漫着井水的阴湿和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臭。一具被井水浸泡得肿胀发白、面目全非的女尸被放置在门板上,盖着白布。仵作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正皱着眉头准备工具。
李承鄞站在几步开外,玄色的身影在跳跃的火把光影中显得格外冷峻。裴照按剑侍立一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缓缓走向尸体的姜未身上。
她走得很慢,脚步虚浮,脸色在火光照耀下惨白得如同金纸,单薄的身体仿佛随时会被夜风吹倒。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个被吓坏了、强撑着完成任务的弱女子。
只有李承鄞,那双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捕捉着她眼中每一丝情绪的波动。他在等待她的崩溃,等待她的失态,等待她露出马脚。
姜未走到门板前。浓烈的尸臭扑面而来,比那只断手强烈十倍!胃里翻江倒海,眩晕感更加强烈。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用疼痛刺激自己保持清醒。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缓缓掀开了盖住尸体头部的白布一角。
一张被泡得完全变形、眼球突出、嘴唇外翻的恐怖面孔暴露出来!饶是见惯了尸体的姜未,此刻也感到一阵强烈的生理不适,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呕……”旁边一个年轻的侍卫忍不住干呕出声。
李承鄞的眼神更冷了。他看到了姜未身体的摇晃和瞬间煞白的脸,这反应……似乎很“正常”。但还不够。
“看仔细了。”他冰冷的声音响起
姜未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随
即被恶臭呛得咳嗽),再睁开
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
专注。她知道,李承鄞在看着。
她不能退缩。
她颤抖着手,继续掀开白布。肿
胀发白的躯干,四肢……她强迫
自己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
一寸寸扫过尸体肿胀的皮肤。
没有!没有靛蓝色的曼陀罗刺
青!
这具尸体虽然也肿胀腐败,但皮
肤相对完整,手臂、肩背、脚踝
等可能刺青的部位,都没有那个
独特的图案!
她心中猛地一松,随即又被更
大的疑云笼罩——不是同一具尸
体?那断手的主人是谁?这西共
女尸又是谁?东宫之内,短短数日竟有两名年轻女子遇害!?
她强忍着不适,目光继续下移,
落在尸体被泡得惨白浮肿的手
上……等等!
姜未的瞳孔骤然收缩!虽然尸体
肿胀严重,但她敏锐地发现,这
具女尸的双手…….是完整的!并
没有被斩断的痕迹!
芙蕖池的断手,不属于这具尸
体!
这个发现让她心头剧震,呼吸都
为之一室!她猛地抬起头,看向
李承鄞,眼中充满了真实的惊骇
和巨大的困惑,脱口而出:“殿
下!这……这双手…….
她话未说完,一阵剧烈的眩晕
和恶心再也无法抑制。连日的惊
吓、药物的侵蚀、眼前恐怖尸体
的冲击、以及这个颠覆性的发现
带来的巨大冲击……所有的一切
瞬间击垮了她的意志!
“唔……”她闷哼一声,眼前一
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软倒!
意识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她似
乎看到那个玄色的身影,如同离
弦之箭般,带着一股她从未感受
过的、近乎慌乱的疾风,瞬间冲
到了她的面前。一只强有力的手
臂,带着熟悉的沉郁熏香气息,
稳稳地、甚至有些急切地揽住了
她下坠的身体。
她跌入了一个坚硬却带着奇异暖
意的怀抱。鼻尖萦绕的,不再是
尸臭,而是那冷冽的松墨混合着
沉郁木香的气息,还有…...一丝
极淡的、属于他身上的、干净而
凛冽的味道。
——李承鄞.
这个念头闪过,她便彻底失去了
知觉。
李承鄞稳稳地接住怀中骤然软
倒、轻得不可思议的身体。入手
是惊人的纤细和冰凉,她的脸颊
毫无血色,眉头紧蹙,即使在
昏迷中,也透着一股化不开的疲
惫和惊惧。她刚才那句未说完的
“这双手……”,以及她昏倒前眼
中那份真实的、巨大的惊骇和困
惑,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里。
她发现了什么?关于那双手?这
具尸体有什么问题?
但这些纷乱的思绪,在触及她冰
凉体温和微弱呼吸的瞬间,似乎
都被一种更陌生的情绪强行压、
下去。一种……类似于烦躁和不安的情绪他看着她紧闭的双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
投下脆弱的阴影,平日里的那点
狡黠、冷静、甚至是强装的恐惧
都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毫无
防备的脆弱。
这种脆弱,让他心头掠过一丝极
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的刺痛。他从未见过她这副模
样。在他面前,她总是像一只竖
起尖刺的小兽,哪怕恐惧,眼神
深处也藏着警惕和算计。此刻的
她,却像一件易碎的琉璃。
“裴照!”李承鄞的声音带着自
己都未察觉的紧绷,“这里交给
你!务必查清死者身份!仵作验
尸结果,第一时间报我!”
说完,他不再看那具令人作呕
女尸,也无视了周围侍卫惊愕的
目光,手臂微微用力,将昏迷的
姜未打横抱起。她的头无力地靠
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几缕散落的
发丝拂过他的下颌,带来一丝微
痒的触感。
李承鄞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
瞬。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
一个女子,更遑论这样亲密地抱
着。怀中人的重量轻得让他皱
眉,那冰冷的体温透过衣料传
来,让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
试图传递一些暖意。
他抱着她,大步流星地离开这片
污秽和死亡之地,玄色的衣袍在
夜风中猎猎作响。步伐急促,甚
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的……急切。
回到撷芳殿,李承鄞无视了阿箬的跪拜,径直将姜未抱
入内室,小心地放在床榻上。
“去叫太医!快!”他沉声命令,
语气不容置疑。
阿箬看着床上没有意识的姜未心中大惊,回道“是,太子殿下”急忙跑了出去叫太医。
李承鄞站在床边,看着昏迷不醒
的姜未。心里有些诧异,为什么我会担心她出事,殿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烛火跳跃。她安静地躺着,呼
吸微弱,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仿佛随时会消散。白日里在清晖
殿的倔强和方才在尸首前的强
撑,此刻都化为了令人心窒的脆
弱。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腹轻轻
拂过她冰凉的脸颊。细腻的触感
下,是令人忧心的低温。他的动
作极其轻柔,带着一种连他自己
都感到陌生的、近乎小心翼翼的情绪。为什么?他为什么会如此在意?
是因为她可能掌握着重要的线
索?是因为她是他棋盘上一颗、
未发挥作用的棋子?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李承鄞的眉头紧紧蹙起,深邃的
眼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想
起她在书房里强装镇定的泪水,
想起她在清晖殿伏地颤抖的控
诉,想起她在西苑尸体前那瞬间
捕捉到的、真实的惊骇……以及
她最后倒下的样子。
这个女人,就像一团迷雾,时而
狡黠如狐,时而脆弱如琉璃。她
一次次挑战他的底线,又一次次
在生死边缘挣扎。她身上有种与
这死气沉沉的深宫格格不入的生
命力,一种……让他无法移开目
光的、带着刺的倔强。
太医很快被阿箬连拖带拽地请来
了。诊脉,施针,开药。太医战
战兢兢地禀报:姜小姐是惊吓过度寒气侵体,加之忧思郁结,
心脉受损,又似乎服用了某种药
性极强的安神药物导致气血两
亏,需得静心调养,万不能再受
刺激云云。
李承鄞沉默地听着,目光始终没
有离开床榻上的人。当听到“药
性极强的安神药物”时,他的眼
神骤然一冷,如同寒潭骤冻。他
挥退了太医和阿箬。
殿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李承鄞走到桌边,拿起那瓶他赐
下的白玉瓷瓶。瓶中药丸尚余大
半。他倒出一粒,放在鼻尖下仔
细嗅闻。那极淡的甜腥气.……..果
然!这药里,不仅加了超量的曼
陀罗籽,还掺了能缓慢侵蚀心脉
的“蚀心草”粉末!这是高相一系
控制死士的秘药!是谁?是谁换了他的药,还是…最初给的药就被做了手脚?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席卷了他!
这不仅仅是针对姜未,更是对他
权威赤裸裸的挑衅!在他的东
宫,在他的眼皮底下,他亲自赐
下的药,竟然被人动了如此歹
毒的手脚!若非姜未体质特殊
(或意志力惊人),恐怕早已在
“安睡”中悄无声息地心脉衰竭而
亡!
看着床上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
姜未,一种强烈的、从未有过的
保护欲混杂着被侵犯领地的暴
怒,在他心底疯狂滋生。她是他
的人!是他李承鄞的棋子!要生
要死,只能由他决定!谁敢动
她?!
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药瓶,指
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走到床边坐
下,看着姜未苍白的面容,眼神
复杂难辨。
“姜未……”他低沉的声音在寂静
的殿内响起,带着一丝自己都未
曾察觉的沙哑,“你最好给我活
下来。”
他伸出手,这一次,不是试探,
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力道,
将她冰凉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温
热宽厚的掌心之中。源源不断的
内力,带着温和的暖意,小心翼
翼地、如同涓涓细流般,缓缓渡
入她冰冷的经脉。
“案子还没有查清楚,姜未 你不准死。”他低声说道,像是在命令,又像是
在宣告。深邃的眼眸中,那层坚
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种连
他自己都未曾真正明了情愫
如同幽暗水底的潜流,悄然涌
动。
烛火跳跃,将两人交叠的身影投
在墙壁上,拉得很长。殿外夜色
深沉,东宫的暗流依旧汹涌,但
在这方寸之间,有什么东西,已
经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改变。李
承鄞未曾察觉的心动,如同初春
冰面下的第一道裂痕,无声无
息,却预示着坚冰终将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