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无光 (三)

第三章：迟来的月光

警察推开出租屋的门时，霉味和灰尘一起涌了出来。

林国强站在门口，喉咙发紧。这是女儿生前住的地方，而他竟然不知道具体地址。直到派出所打来电话，他才知道小满已经三天没去便利店上班了。

"林先生，请进来确认一下物品。"年轻警官侧身让开。

房间不足十平米，一张窄床，一个简易衣柜，墙角堆着几本书。床上铺着洗得发白的蓝裙子，摆得整整齐齐，像是主人随时会回来穿上它。林国强的目光落在枕边的一个铁盒上，警察告诉他，那里面装着女儿的遗物。

"初步判断是自杀，从医院顶楼..."警官的话没说完。

林国强机械地点点头。他应该感到悲伤吗？这个几乎被他遗忘的女儿，这个在妻子和长子死后就被他下意识推开的累赘。可为什么胸口像压了块石头，呼吸都变得困难？

"我们在她手机里发现了这个。"警官递过一个透明证物袋，里面是张照片——小满和一个陌生男孩站在河边，两人穿着校服，男孩的手搭在她肩上，她笑得那么...明亮。林国强从未见过女儿这样的笑容。

"根据调查，这个叫周子瑜的男孩一年前因脑瘤去世。他们似乎是恋人关系。"

林国强的手指颤抖起来。女儿有过恋人？他完全不知道。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女儿的生活一无所知，就像他对儿子林阳的内心世界一无所知一样。

"还有这个。"警官又递过一个笔记本，"是她的日记。里面提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林国强翻开第一页，上面的日期是五年前，林阳刚去世不久。

「9月12日，晴

今天张明把我的课本扔进了厕所。他说我是"克死全家的扫把星"。老师看见了，但什么也没说。哥，如果你在，一定会揍他的对吧？」

「10月3日，阴

体育课换衣服时，李娜把我的校服藏起来了。我穿着运动服上了一天课，被班主任骂不知羞耻。为什么他们都讨厌我？我做错了什么？」

「12月24日，雪

圣诞节，爸爸带王阿姨和她儿子去吃火锅了。宿舍就剩我一个人。好冷。哥，天堂也有圣诞节吗？」

林国强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日记本。这些字句像刀子一样剜着他的心。他快速翻到最后几页，日期是周子瑜去世后。

「5月15日，雨

子瑜走了一个月。昨晚我又看见他了，站在床边叫我名字。医生说这是幻觉，但有什么关系呢？至少他能陪我说话。」

「6月20日，阴

便利店打工时，我把货架上的黄桃罐头全打碎了。那是子瑜最爱吃的。店长扣了我半个月工资。无所谓了，反正很快就不需要钱了。」

最后一篇日记的日期是她跳楼前一天。

「7月3日，晴

明天就是一年了。子瑜，我来找你好不好？还有哥，你们会在下面等我吗？这次不会有人推开我了。我的月亮终于要圆满了。」

日记本从林国强手中滑落。他踉跄着走到床边，拿起那个铁盒。打开后，里面是林阳的学生证照片，一张她和周子瑜的合影，还有那条半月吊坠。吊坠背面刻着小小的日期——林阳去世前一周。

"这是...阳阳送的？"林国强喃喃自语。他突然想起儿子自杀前那个月，曾经欲言又止地问他："爸，如果我死了，你会照顾好小满吗？"当时他只当是孩子气的胡话，不耐烦地挥手打断。

现在他明白了，那不是胡话，是求救。

林国强跪倒在地，铁盒从手中跌落，照片散落一地。警官默默退了出去，关上了门。这个中年男人终于崩溃大哭，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蜷缩在女儿窄小的床上，抱着她留下的蓝裙子，闻着上面淡淡的洗衣粉味道——这是女儿留给他的最后气息。

三天后，林小满的葬礼在城郊公墓举行。除了林国强和王阿姨，几乎没人出席。直到葬礼结束，一个穿着朴素的中年妇女才匆匆赶来，手里捧着一束白色满天星。

"您是？"林国强问。

"周子瑜的妈妈。"妇女的眼睛红肿，显然哭过很多次，"我昨天才看到新闻...那孩子，她和我儿子..."

林国强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失去孩子的父母沉默地站在墓碑前，新刻的名字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她经常来医院陪子瑜。"周母突然开口，"有时候我半夜醒来，看见她就趴在病床边睡着，手里还握着子瑜的手。"她的声音哽咽了，"那么好的一个女孩，怎么会..."

林国强低头看着自己的皮鞋。上面沾着墓地的新土，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这个，应该给您。"周母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是小满写给子瑜的信，一直放在我儿子的遗物里。我想...您也许想看看。"

信很简短，字迹娟秀却有力：

「子瑜：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可能我已经不在了。别难过，我只是去找我哥了。你说过死亡不是终点，对吧？那么我们在另一个世界也能相见。

谢谢你让我知道，原来我也值得被爱。那半年是我生命中最亮的时光，足够照亮我余下的黑暗。

记得帮我看看发光的海水。

小满」

林国强读完信，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他想起小满五岁时，曾经举着一幅蜡笔画兴奋地跑过来："爸爸看！这是我们家！"画上有四口人，爸爸妈妈，哥哥和她，每个人都笑得灿烂。他是怎么回应的？好像是嫌她把颜料弄到了地板上，一把撕碎了画纸。

现在他多想再看一眼那幅画啊。

葬礼结束一周后，林小满的日记内容被媒体曝光。#谁杀死了林小满#的话题在社交媒体上发酵。有人指责学校对霸凌视而不见，有人抨击林国强作为父亲的失职，更多人开始讨论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

曾经欺负过小满的同学纷纷被网友人肉。张明工作的公司收到大量投诉电话，李娜的社交账号被愤怒的留言淹没。他们中有人站出来道歉，有人坚称"只是同学间的小摩擦"，还有人说"她自己心理承受能力太差"。

林国强关闭了经营二十年的五金店。他把店面卖掉的钱捐给了反校园暴力基金会，以林阳和林小满的名字命名。做完这一切，他带着儿子的照片和女儿的半月吊坠，坐上了去往海边的长途汽车。

周子瑜的父母将小满的骨灰与儿子合葬。墓碑上除了两人的名字和生卒年月，还刻着一个小小的半月图案。下葬那天，周母把《小王子》和那封泛黄的信一起放进了墓穴。

"现在你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她轻声说，泪水滴在墓碑上。

夜深了，月光静静地洒在新立的墓碑上。如果仔细看，会发现半月吊坠被巧妙地镶嵌在墓碑顶端，月光下泛着温柔的银光，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爱与失去、残酷与温柔的故事。

一个永远无法圆满，却也因此美丽的故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