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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岸线上的觉醒

一些随笔和文章

我逃离城市的那天,天空是一种病态的灰黄色。

办公室的玻璃幕墙外,暮色中的城市像一座巨大的电路板,无数光点沿着既定轨迹流动。我盯着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19:23,又一个加班的夜晚。提案被客户第三次驳回,总监的责骂声还在耳边回荡:"许明远,你的创意就像过期杂志一样乏味!"

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却一个字也敲不出来。显示器映出我憔悴的脸:三十岁的年纪,眼下却挂着四十岁的眼袋。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连续三个月没有在日落前回过家了。

这个念头像闪电般击中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我关掉电脑,抓起西装外套,在同事们诧异的目光中冲出办公室。电梯下行的三十秒里,我感到一种奇异的解脱感,仿佛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

地下车库,我坐在驾驶座上,却没有启动导航。手指在方向盘上敲击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攫住了我——不要回家,不要回到那个堆满脏衣服和外卖盒的公寓。我要离开,立刻,马上。

车子驶出车库,我没有转向回家的高架桥,而是径直朝城外开去。窗外的城市景观渐渐稀疏,高楼大厦被低矮的厂房取代,然后是开阔的田野。我没有目的地,只是不停地踩着油门,仿佛要甩掉什么看不见的追兵。

两小时后,油箱告急的警示灯亮起。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驶入一片陌生的湖区。暮色中,湖水泛着铅灰色的光,远处零星几盏渔火像是被遗忘的星星。导航显示这里是一个叫"青林湖"的地方,距离城市一百五十公里。

湖边有个小镇,我找到一家简陋的旅馆。老板娘是个满脸皱纹的妇人,她递给我钥匙时好奇地问:"这个季节很少有游客,你是来钓鱼的?"

"只是路过。"我回答,声音干涩得连自己都陌生。

房间潮湿阴冷,但出奇地安静——没有汽车喇叭声,没有邻居的电视噪音,只有湖水轻拍岸边的声音。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一道裂缝,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心跳声如此清晰。

第二天清晨,我被一阵鸟叫声惊醒。窗外,湖面笼罩在薄雾中,几只白鹭站在浅水处,姿态优雅得像芭蕾舞者。我鬼使神差地穿上衣服,走向湖边。

码头上,一个老人正在整理渔网。他穿着褪色的蓝布衫,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像是被湖风吹出来的沟壑。看见我走近,他抬起头,眼睛却出奇地明亮。

"早啊,城里人。"他的声音沙哑却有力。

我惊讶于他敏锐的判断。"您怎么知道我是城里来的?"

老人笑了,露出一口不整齐的牙齿:"皮鞋太亮,脸色太差,走路太快——标准的城里病。"

我不知如何回应,只好尴尬地站在一旁。老人继续忙他的活计,动作娴熟得像是在表演某种古老仪式。渔网在他手中舒展开来,银色的网眼在晨光中闪烁。

"想试试吗?"他突然问。

"什么?"

"钓鱼。今天鲈鱼正肥。"

就这样,我认识了周海生——七十三岁的老渔夫,青林湖最后的摆渡人。他的小船像一片枯叶,在湖面上轻轻摇晃。我笨拙地握着钓竿,而他则熟练地抛出渔线,动作一气呵成。

"钓鱼最忌心急。"他说,"城里人总想着一分钟钓十条鱼,可湖里的鱼有自己的时辰。"

阳光渐渐驱散晨雾,湖水由灰变蓝。我们沉默地坐着,只有水波轻拍船身的声音。奇怪的是,这种沉默并不令人不适。在城市里,沉默总是需要被填满——音乐、谈话、手机通知——而在这里,沉默本身就是一种语言。

"你为什么要逃?"周海生突然问。

我愣住了:"我没逃..."

"每个来这里的城里人都在逃。"他盯着浮标,"逃工作,逃家庭,逃自己。"

浮标突然下沉,老人手腕一抖,一条银光闪闪的鲈鱼跃出水面。他取下鱼钩,把鱼放进水桶,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老朋友。

中午,我们在他湖边的小屋吃饭。一锅鱼汤,一盘青菜,一碗白米饭。简单的食物却让我尝出了久违的味道——不是各种调味料的堆砌,而是食物本身的味道。

小屋简陋但整洁。墙上挂着几张泛黄的照片,书架上摆着几十本旧书,桌上摊开一本日记本,字迹工整。

"您一个人住?"我问。

"老伴走了十年了。"他平静地说,"孩子们在城里,要接我去住大楼。"他摇摇头,"我告诉他们,我这条老鱼离了湖水就会死。"

下午,他带我去看他的"秘密花园"——湖边一片野生的荷花荡。粉白的花朵在绿叶间摇曳,蜻蜓点水而过。

"城里人花大钱买鲜花插在花瓶里,"周海生说,"却不知道最美的花长在烂泥中。"

傍晚时分,天空突然阴沉下来。湖面开始不安地起伏,远处传来雷声。

"要变天了,我们得回去。"周海生皱起眉头。

但风暴来得比预想的快。我们刚划到湖心,雨点就像断了线的珠子砸下来。风掀起浪头,小船剧烈摇晃。我惊恐地抓住船舷,而周海生却出奇地镇定,他奋力划桨,但小船几乎是在原地打转。

一道闪电劈开天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在那一瞬间的亮光中,我看见老人脸上的表情——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把桶里的水舀出去!"他喊道。

我手忙脚乱地用唯一的水杯往外舀水,却发现根本赶不上雨水灌进来的速度。小船倾斜得越来越厉害,冰冷的湖水已经漫到脚踝。

"我们会不会..."我不敢说完。

周海生突然笑了,在风雨中他的笑声显得格外清晰:"怕什么?最坏不过是个死!"

这句话像闪电般击中我。在广告公司,我们最害怕的就是失败、失业、失去客户...我们为各种"死"的可能性焦虑不已,却忘了自己本来就活着。

"我活了七十三年,"老人在风雨中大声说,"见过太多人忙着活得像别人,却忘了活得像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风暴终于减弱。我们的小船奇迹般地没有翻,漂到了一处浅滩。精疲力竭地爬上岸后,我瘫坐在泥地上,浑身发抖。周海生却已经开始检查他的小船,动作依然稳健。

"您不害怕吗?"我喘着气问。

他拧着湿透的衣角:"风暴来了就来了,走了就走了。怕有什么用?"他指着远处的湖面,"看。"

乌云散开处,一道夕阳的光束斜照在湖面上,像是熔化的金子。被雨水洗过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水草的清香。

那天晚上,我躺在旅馆的床上,回想着白天的经历。手机早已没电,我却意外地不感到焦虑。窗外,湖水和星空连成一片,无数星辰在黑暗中闪烁——在城市里,我早已忘记星空是什么样子。

周海生的话在我脑海中回荡:"最坏不过是个死。"是啊,我们终将一死,那么为何还要活得如此畏首畏尾?为何要被各种虚无的指标和评价所束缚?为何要为了别人的眼光而放弃自己的渴望?

凌晨时分,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鱼,在无尽的湖水中游弋。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只是纯粹地游着。醒来时,窗外已经泛白,我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都和周海生一起出船。学会了如何看云识天气,如何辨别不同鱼类的咬钩方式,如何在湖风中辨别方向。这些知识对我回到城市后的生活毫无用处,却让我的内心前所未有地充实。

第五天早晨,我在湖边找到了写日记的周海生。他合上本子,看着我:"今天要回去了?"

我点点头,惊讶于他的洞察力。

"城里人终究是城里人。"他递给我一个小布袋,"带着吧,想逃的时候看看。"

袋子里是一枚光滑的鹅卵石,和一片风干的荷花花瓣。

回城的路上,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我握着方向盘,却感到有什么东西永远地改变了。周海生的身影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那个在风暴中大笑的老人,那个在简陋小屋里读诗写信的渔夫,那个活得如此真实自由的灵魂。

红灯前停下时,我摸出口袋里的鹅卵石。它静静地躺在掌心,冰凉而坚实。我突然明白,自由不在远方,而在心中。我们无法选择命运的风暴何时来临,但可以选择以何种姿态面对它。

回到公司的第一天,总监拍着我的肩膀:"休假回来状态不错啊,新提案有思路了吗?"

我微笑着打开电脑,开始写一封邮件——辞职信。窗外,阳光正好,一片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羽毛轻轻落在窗台上,随风微微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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