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是站着的生命,也是大地的毛发。
我见过许多树。有的生在闹市,有的长在荒野;有的被人修剪得整整齐齐,有的恣意生长,枝桠横斜。它们都不说话,却比许多能说会道的人更有意思。
城里的树最是可怜。它们被栽在方寸之地,根须伸展不得,头顶还要架着电线。夏日里为行人遮阳,冬日里被寒风吹得瑟瑟。树皮上常被刻着"某某到此一游",或是贴着各色广告。它们不能抗议,也不能挪动,只得默默承受。偶有一两株老树,因妨碍了市政建设,便被连根拔起。树倒下的那一刻,树根带出的泥土里,还蠕动着许多惊慌的蚯蚓。
乡间的树则自在得多。它们可以随意生长,不必顾忌人类的眼光。春来发芽,秋至落叶,全凭天性。农人常在树下歇脚,孩童爱在树上攀爬。老槐树下总有三五老人下棋,桑树旁常有妇人采叶养蚕。这些树与人相伴多年,已然成了村庄的一部分。谁家孩子出生,便在院中种一棵树;谁家老人去世,那树便成了念想。
山中的树最为狂野。它们密密层层,挤挤挨挨,为争夺阳光而竞相长高。藤蔓缠绕其间,鸟兽栖息其中。在这里,树的生命循环显得格外直白:倒下的老树渐渐腐烂,新苗从腐殖质中钻出。雷劈过的树干焦黑如炭,却仍倔强地挺立着。山洪冲倒了整片树林,不过三五年,新绿又覆盖了伤痕。
树也会老。老树的皮皴裂如老人的手纹,树干中空却仍抽出新枝。我曾见过一棵被雷劈去半边的老樟树,残存的半边竟又活了二十年,年年开花结果。树的老去不像人那般悲凉,倒显出几分庄严来。
树最懂得忍耐。旱时缩紧气孔,涝时暂缓呼吸。虫来便分泌毒汁,风过即随风摇摆。它们不能移动,便学会了适应;无法逃避,便选择了坚持。一棵树苗长成大树,要经历多少风雨,只有年轮知道。
人常自诩为万物之灵,却总在伤害这些沉默的生命。为了几张钞票,便能将百年老树砍倒;为了一时方便,便在树干上钉满钉子。树不会流血,但被锯断时流出的汁液,何尝不是它的血?
夜深人静时,我常听见树叶沙沙作响。那或许是树在交谈,又或许只是风的恶作剧。但我想,树一定有许多故事,只是我们听不懂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