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十七分。
城市浸泡在一种灰蓝色的薄光里，路灯尚未完全熄灭，固执地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圈，像水底沉睡的鱼。空气清冽，带着一夜沉淀下来的凉意和一种微妙的、万物即将苏醒前的寂静。
“吱呀——”
浅绿色的玻璃门被推开，打破了这份寂静。林晚走进“晚香”花店，熟悉的混合气息瞬间包裹了她——湿润泥土的微腥、茎叶被剪断时的青涩、还有无数种花朵酝酿了一夜后更加馥郁的芬芳，冷冽又蓬勃。她深吸一口气，这气息总能让她迅速沉静下来。解开挂在门后的米白色亚麻围裙系在腰间，她拿起靠在墙角的细长铜嘴喷壶。冰凉的水珠撞击壶壁，发出细微的声响。她走到花丛中，手腕微动，细密的水雾均匀地洒落。水珠在饱满的花瓣和翠绿的叶片上滚动、聚集，折射着门口透进来的微光，让每一朵花都显得精神抖擞，充满蓄势待发的生命力。
她停在那一大桶刚从花市送来的深红色“传奇”玫瑰前。花剪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微微俯身，手指轻柔地拨开花瓣，仔细检查着每一支，动作娴熟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剪掉外层微微蜷曲的瓣尖，剔除多余的叶片，只留下最挺拔的姿态和最完美的几片衬叶。玫瑰那种特有的、带着一丝辛辣的甜香，固执地缠绕上她的指尖。
就在她将一支修剪好的、花苞紧实饱满的红玫瑰轻轻插入清水桶中时——
“哐！”
隔壁“沉夜”酒吧那扇厚重的黑色大门被人从里面用力推开，撞在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
陆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高大的身形在黎明前稀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佝偻，像刚卸下千斤重担，又像随时会倾倒。他一只手烦躁地耙过睡得乱七八糟的黑色短发，另一只手用力揉着紧蹙的眉心，仿佛要把里面残留的喧嚣、烟味和酒精的粘稠感硬生生挤压出来。他靠在冰冷的金属门框上，仰起头，长长地、带着浓重疲惫地吁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微凉的空气中凝成一团，又迅速消散无踪。
林晚隔着花店通透的玻璃窗看着他。她放下花剪，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一点细微的弧度。她抬起手，隔着玻璃，轻轻挥了挥。玻璃上映着她模糊的影子，还有外面那个疲惫的身影。
林晚早安，宿醉先生
陆沉循着声音，有些迟钝地转过头。眼神还有些涣散，像是蒙着一层宿醉的薄翳，但总算聚焦在她身上。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混合着无奈、疲惫和一点习惯性敷衍的弧度，也抬起手，极其敷衍地朝她这边晃了晃，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陆沉晚安，卖花姑娘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料，带着熬夜后的干涩和过度使用后的疲惫。说完，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肩膀垮下来，转身，“哐当”一声，沉重地带上了酒吧的门。那一声闷响之后，街道重新沉入寂静，仿佛刚才那个充满倦意的剪影只是黎明前一个短暂的错觉。
林晚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一片玫瑰花瓣。冰凉的触感。这样的清晨问候，如同设定好的程序，无声地运行在他们之间。一个在黑夜的尽头打烊，一个在白昼的起点开张，两条永远错开的轨道，只在黎明这短暂的缝隙里，隔着冰冷的玻璃，交换一句颠倒的、无关痛痒的问候。
日子就在这错位的晨昏交替中，像溪水般无声流淌。林晚修剪花枝，更换清水，为盆栽松土，微笑着接待那些为爱、为歉意、或仅仅为装点生活而来的客人。陆沉则在夜晚点燃“沉夜”的喧嚣，又在黎明前独自将那些沸腾的荷尔蒙和失意的眼泪熄灭。偶尔，林晚在黄昏时分整理店外摆放的绿植时，会看见陆沉在酒吧门口倚着墙抽烟，轮廓被夕阳拉得很长，烟雾缭绕着他沉默的侧脸。有时他会朝她这边瞥一眼，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林晚也只是微微颔首，然后继续低头，用喷壶小心地湿润龟背竹宽大的叶片。他们是比邻而居的陌生人，维持着一种奇特的、互不打扰的邻里默契，各自守着自己的领地，泾渭分明。
直到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
傍晚时分，天空毫无预兆地阴沉下来，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铅灰色绒布，沉甸甸地压在鳞次栉比的楼宇上方。狂风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带着尖锐的呼啸，卷起地上的尘土、落叶和零星的纸片，在空中狂舞。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毫无缓冲地狠狠砸落下来，噼里啪啦地敲打着花店的玻璃门和橱窗，瞬间连成一片密集而狂暴的水幕。雨水沿着玻璃疯狂地流淌、扭曲，将外面霓虹闪烁的世界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光怪陆离的色块。花店暖黄的灯光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映出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倒影，仿佛惊涛骇浪中一座孤岛的微光。
林晚提前结束了营业。她把门外怕淋雨的小盆栽和花架都搬了进来，仔细地关紧了店门，只留下门口那盏小小的、写着“晚香”的灯箱，在狂暴的雨幕中散发着微弱却固执的光晕。店里弥漫着雨水带来的浓重潮湿气息，混合着各种花朵浓郁的香气，形成一种奇异的、有些令人窒息的氛围。她坐在柜台后面老旧的藤编高脚凳上，就着台灯温暖的光线，翻看一本厚重的花艺图册，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但窗外那震耳欲聋、永不停歇般的雨声，像无数只手在敲打着她的神经。
时针指向十点。雨势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更加狂暴，仿佛天河决堤。密集的雨点砸在屋顶和地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淹没了城市所有的声音。就在林晚合上书，准备起身去检查一下后窗是否关严时——
“哐——！！！”
一声巨大的、刺耳的撞击声，如同惊雷般炸开，瞬间盖过了狂暴的风雨声！
花店那扇浅绿色的玻璃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狠狠撞在门后悬挂的铜质风铃上！风铃发出一串尖锐、混乱、几乎要撕裂耳膜的叮当乱响！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饱含水汽的雨腥味，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瞬间灌了进来！柜台上几张轻飘飘的包装纸被吹得哗啦啦飞起，打着旋儿飘落在地。
一个高大的身影裹挟着浓重的湿气、寒意和一种惊惶的气息，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是陆沉。
他浑身湿透，昂贵的黑色丝质衬衫完全失去了挺括，紧贴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肩背和胸膛的结实轮廓，颜色因为浸透了雨水而显得更加幽深。深色的长裤也完全湿透，沉重地往下坠着，裤脚滴滴答答地淌着水。湿透的黑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上，冰冷的水珠顺着发梢、下颌、脖颈，不停地往下淌，在他脚下迅速洇开一小滩不断扩大的水渍。他的呼吸急促而粗重，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头刚刚从汹涌激流中挣扎上岸的困兽，狼狈不堪。酒吧里那种惯有的、掌控一切的慵懒和距离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被暴雨彻底打懵了的、混合着暴躁与茫然的脆弱。
林晚惊得从高脚凳上猛地站起，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怦怦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陆沉关门，快
他甚至没看清林晚在哪里，只是凭着本能反手用尽全力一推，将那扇被狂风吹得吱呀作响、随时可能再次洞开的门死死关上！“砰”的一声闷响，隔绝了外面那个疯狂咆哮的风雨世界。那串被撞得七零八落的风铃，终于停止了歇斯底里的乱响，只剩下垂挂的铜管还在微微颤抖。店里瞬间被一种奇异的、被放大的寂静笼罩，只剩下两人粗重不一的喘息声和外面那沉闷如擂鼓般永不停歇的暴雨声。
林晚定了定神，强迫自己急促的呼吸平缓下来。她绕过柜台，快步走到他身边。没有多余的询问，她只是迅速地从柜台底下抽出一条干净的、吸水性极好的米白色大毛巾，递到他面前。毛巾带着阳光晒过的蓬松气息，在潮湿的空气中格外清晰。
林晚给
陆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视线被水珠糊住还有些模糊。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毛巾，动作带着一种被冻僵后的僵硬。就在他抬起手臂去够毛巾的瞬间，一直被他用左臂紧紧夹在身侧、几乎被身体挡住的东西，终于因为姿势的改变而完全显露出来——
那是一束花。
或者说，曾经是一束花。
花束的包装纸是“晚香”花店特有的、印着复古藤蔓花纹的奶油色棉纸，此刻已经被雨水彻底浸透、泡烂，软塌塌地粘在一起，皱缩成一团，颜色变得污浊不堪。里面包裹着的玫瑰，那些曾经饱满娇艳的深红色“传奇”花瓣，早已失去了所有鲜活的光泽和挺括的姿态，边缘呈现出令人心悸的、腐败的深褐色和黑色，像被火焰燎过，无力地向下耷拉着、卷曲着。大部分花瓣已经彻底脱落，湿漉漉地粘在同样浸透的棉纸上，或直接掉落在陆沉湿透的裤脚边，只留下几根光秃秃的、带着刺的花茎，可怜兮兮地戳在那团狼藉之中。整束花像一团被随意丢弃在泥泞里的、散发着腐败气息的垃圾，和他此刻被暴雨蹂躏后的狼狈形象，形成一种刺眼又诡异的契合。
林晚递毛巾的手顿在半空中，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冻住。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束枯萎得不成样子、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玫瑰上。她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完全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这包装纸，这独特的花型，这深红的色泽……分明是昨天下午，那个穿着熨帖的浅灰色西装、神情紧张得手指都在微微发抖的年轻男人买走的那一束！她记得很清楚，男人在店里徘徊了很久，反复比较，最后才郑重地选择了这款象征着热烈爱意的“传奇”玫瑰，还特意要求用最新到货的、印着精致藤蔓的奶油色棉纸包装。
现在，这束承载着忐忑、期待和某种郑重心意的花，却在这样一个狂暴的雨夜，以如此凄惨、近乎被亵渎的方式，出现在陆沉的怀里。这画面透着一股强烈的、难以言喻的诡异和……一种冰冷的不祥感。
陆沉似乎并未察觉林晚的异样，也完全没有留意自己臂弯里那束花的惨状。他一把抓过毛巾，胡乱地在脸上、头发上用力擦着，动作粗鲁而毫无章法，带着一种急于摆脱湿冷和烦躁的发泄感。冰冷的水珠被他甩开，溅落在光洁的木地板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陆沉这他妈的鬼天气
他低低地咒骂了一句，声音闷在毛巾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火气。擦了几下，他像是想起了闯进来的目的，猛地停下动作，抬起头看向林晚。湿漉漉的头发被毛巾揉搓得更加凌乱，几缕黑发贴在额角，水珠沿着鬓角滑下。那双深邃的眼睛在花店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黑亮，带着一丝被暴雨浇透后的窘迫和属于夜场老板的、习惯性的、不容拒绝的直率。
陆沉喂，卖花姑娘
陆沉能借把伞吗？大的那种，这雨简直要命
林晚的目光艰难地从那束刺眼的枯萎玫瑰上移开，对上陆沉的眼睛。他脸上还挂着未擦干的水痕，眼神混合着狼狈和一种理所当然的强势。她抿了抿唇，压下心头翻涌的惊疑和一丝莫名的愤怒，只是平静地指了指墙角一个藤编的伞架，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
林晚那里有长柄伞，你自己拿
陆沉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带起一阵湿冷的风。他一把抓起那把最大的、伞骨结实、伞面宽厚的黑色长柄伞，掂量了一下，似乎很满意。他甩了甩伞柄上沾着的一点水珠，动作依旧带着那种挥之不去的急躁。
陆沉谢了
他简短地丢下两个字，仿佛多说一句都是浪费，转身就要去拉那冰冷的门把手，迫不及待要再次冲进那片混沌的雨幕。
林晚等等
他停下，有些不解地回头看她，眉头习惯性地皱起，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纹，眼神里带着被打断的不耐烦，似乎在无声地质问：还有什么事？这种时候？
林晚没有看他那略带不耐的表情。她的目光，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执着和审视，再次落回到他臂弯里那束被遗忘的、湿透的、腐败的玫瑰上。那团枯萎的暗红色，在花店明亮而温暖的光线下，像一块无法抹去的污渍，也像一个无声却尖锐的质问。
林晚那个
她伸出手，指尖稳定而清晰地指向他怀里那团东西，声音清晰而平稳，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打破了刚才借伞的短暂平静。
林晚这束花…
林晚它怎么了
陆沉顺着她笔直的指尖低头，这才像第一次真正注意到自己还夹着这么个玩意儿。他愣了一下，眉头拧得更紧，仿佛在努力辨认一件意外粘在身上的、极其碍眼的垃圾。他粗暴地用空着的那只手（那只手里还抓着黑伞），把那束软塌塌、湿淋淋、散发着腐败甜腻气息的玫瑰从臂弯里硬生生扯了出来，动作毫不怜惜，甚至带着点嫌恶的力道。几片仅存的、边缘已经发黑卷曲的花瓣，因为这粗暴的动作簌簌掉落，无声地飘落在浸湿的地板上。
陆沉这个
他拎着那束花最上端的花茎部分，像拎着一块刚从下水道捞出来的破抹布，把它提溜到自己眼前，皱着鼻子、嫌恶地看了一眼。
陆沉哦，这个啊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带着点宿醉未醒似的含混，又混杂着一种见怪不怪、理所当然的漠然。
陆沉昨晚有个家伙，喝得烂醉如泥，在我那儿又哭又闹，像个疯子。非要把这玩意儿塞给我
他模仿着醉汉的腔调
陆沉哭哭啼啼说什么‘她不收’……‘她不要’……啧，吵得要死，烦透了
他晃了晃手里那束残花，几滴浑浊的、带着腐烂花托颜色的雨水从里面滴落下来，砸在地板上，留下小小的深色斑点。
陆沉好像……是送给他女朋友的？结果人家连门都没让他进
陆沉发完疯就自己跑了，跟被鬼撵似的，把这玩意儿随手丢在我吧台上，害我收拾半天！刚才出来才想起来还拿着
陆沉真他妈晦气
说完，他像是急于摆脱这团散发着衰败气息的麻烦，手臂一扬，那束曾经娇艳欲滴、承载着一个男人忐忑爱意的玫瑰，就朝着花店角落里那个专门装废弃枝叶和残花的绿色大垃圾桶飞去——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
林晚别扔
林晚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急促，甚至有些尖锐，像绷紧的琴弦骤然断裂。在这被暴雨隔绝的、相对安静的空间里，这声音显得格外突兀，甚至刺耳。
陆沉的动作硬生生顿在半空。他拎着那束花，手臂僵持着那个投掷的姿势，诧异地、完全不解地转过头，看向林晚。他眼中的不耐被一种真正的、巨大的错愕所取代。这个一向安静得像背景板、只会隔着玻璃窗说一句“早安”的卖花姑娘，此刻脸上的表情……太奇怪了。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紧绷的、带着强烈阻止意味的急切，甚至还有一点……痛惜？这反应，完全超出了他对这个安静邻居的所有认知范畴。
林晚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带着浓郁花香的空气涌入肺腑，试图压下心中那阵莫名的悸动和翻涌的情绪。那束花，那包装纸……那是从她店里出去的。每一朵花，每一片叶子，在离开“晚香”时，都承载着挑选者的某种期许、某种郑重的心意。它们在她手中被精心呵护、修剪、包装，然后带着祝福被送出。此刻，它被当作垃圾一样，被如此粗暴地、毫无尊重地随手丢弃，让她感觉像是自己精心守护的某种信念被轻蔑地践踏了。这感觉让她非常、非常不舒服。
林晚那是我的花
林晚我的包装纸
林晚放那个桶里吧
陆沉看看她，那双沉静却异常执拗的眼睛。又看看自己手里那团湿漉漉的、散发着腐败气息的“垃圾”。再看看墙角那个干净的、空荡荡的白色塑料桶。他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混合着“你认真的吗？”和“这女人脑子是不是被雨淋坏了？”的荒谬感，甚至还有一丝被冒犯的不悦。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夸张地耸了耸肩，仿佛在说“行行行，你说了算”。然后，他用一种近乎表演般的、小心翼翼的姿态——仿佛那真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手腕轻轻一送，把那束残花“轻轻”放进了那个空桶里。花束落进桶底，发出轻微的、软塌塌的闷响。
做完这一切，他拍了拍手，动作幅度很大，仿佛沾上了什么极其不干净的东西，想要彻底掸掉。
陆沉行了吧
他挑起眉梢，语气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点戏谑和嘲弄的调调，眼神却像探针一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和探究，在林晚脸上多停留了两秒。这女人，好像比他想象的有意思那么一点点。或者说，麻烦那么一点点。
林晚没理会他那点若有似无的戏谑。她的目光落在那束躺在空桶底部的残花上。那团枯萎的深红色在白色塑料桶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凄凉、刺目，像一个凝固的伤口。她沉默地点了点头。
陆沉这才重新抓起那把沉甸甸的长柄黑伞，另一只手握住了冰冷的、带着水汽的门把手。
陆沉谢啦，伞回头还你
林晚林晚
陆沉嗯？
林晚我叫林晚
林晚花店的名字
陆沉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自我介绍。随即，他嘴角勾起一个更大的、带着点玩味和了然弧度的笑容。那笑容短暂地驱散了些许他脸上的疲惫和狼狈，露出酒吧老板特有的、有点痞气又有点危险的神采，像暗夜里闪烁的霓虹。
陆沉陆沉
陆沉酒吧的名字
他最后瞥了一眼那个装着残花的白色塑料桶，桶里那团暗红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扎眼。目光又扫过站在暖黄灯光下、表情平静却眼神执拗的林晚。然后，他不再停留，利落地拉开店门。狂风卷着冰冷的、密集的雨丝，如同无数冰冷的针，猛地扑打进来，瞬间带走了店内的暖意。他高大的身影毫不犹豫地踏入那片混沌喧嚣的雨幕之中，黑色的伞“嘭”地一声撑开，像一个迅速移动的堡垒。
“嘭！”
门被从外面用力带上，隔绝了风雨，也带走了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雨水、烟草、烈酒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枯萎玫瑰的腐败甜腻气息。
店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永无止境般的、沉闷如擂鼓的暴雨声，以及空调低沉的、单调的送风声。林晚站在原地，目光没有离开那个白色的塑料桶。那束腐烂的玫瑰躺在桶底，像一块凝固的、关于心碎、徒劳和漠视的印记，无声地散发着它最后的、令人不适的气息。
她慢慢走过去，在桶边蹲下。那股甜腻的腐朽气味更加清晰地钻进鼻腔。她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花朵腐败最严重的部分，从桶底捡起被雨水泡得软烂、几乎看不出原貌的奶油色棉纸包装的一角。那上面印着的、模糊的复古藤蔓花纹，确确实实是她店里的。独一无二。
一个男人，精心挑选了花，鼓起毕生的勇气去表达心意，却被冰冷的门板挡在了外面。最后，这份被拒绝的心意，这份承载着羞耻和痛苦的信物，被遗弃在喧嚣的吧台上，又被另一个在暴雨中奔跑的男人随手带出，像对待一团真正的垃圾一样准备丢弃……
林晚轻轻捏着那湿透的、脆弱不堪的纸片，指尖传来冰凉黏腻的触感。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外面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光怪陆离的世界。霓虹灯的光晕在密集的雨幕中晕染开，扭曲成怪诞而悲伤的形状。陆沉的身影，连同那把黑色的伞，早已被无边的雨夜吞噬，不知去向。
她拿起柜台上的喷壶，走到一盆枝叶繁茂、生命力旺盛的绿萝旁，心不在焉地喷洒着。细密的水雾均匀地落在宽大油亮的叶片上，凝聚成晶莹的水珠，又滚落下来。她的目光却有些空茫，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隔壁那扇紧闭的、沉重的黑色大门。那个混乱喧嚣、与她安静芬芳的花园截然相反的世界。那个男人，陆沉，他每天看到的，都是这样的故事吗？心碎、离别、无疾而终的爱恋、被遗弃的心意……像打翻的酒水一样，流满了吧台，然后被漫不经心地擦拭干净，不留一丝痕迹？
接下来的几天，那把黑色的长柄伞一直没有被归还。它像一个沉默的、悬而未决的注脚，静静地立在“晚香”花店门后的藤编伞架里，与周围清新雅致的环境格格不入。
林晚依旧每天清晨五点推开那扇浅绿色的门，迎接带着露水的花朵。陆沉也依旧在黎明时分带着一身浓重的疲惫和烟酒混合的气息打烊。隔着玻璃窗的问候还在继续，仿佛那个暴雨夜的交集从未发生。
“早安，宿醉先生。”
“晚安，卖花姑娘。”
直到三天后的一个傍晚。
夕阳的金辉慵懒地铺满了街道。林晚正弯腰整理着店门口几盆开得正盛的绣球花，小心翼翼地剪掉一片枯黄的叶子。隔壁“沉夜”酒吧的门开了。陆沉走了出来，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头发不像清晨那么凌乱，但眼底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色。他嘴里叼着烟，没点，只是习惯性地咬着过滤嘴。
他径直朝花店走来。
林晚直起身，看着他走近，没有说话。
陆沉走到她面前，停下脚步。他没看她的眼睛，目光落在她身后花店的门内，像是在寻找什么。然后，他从身后——林晚这才注意到他另一只手一直背在身后——拿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伞。
是一个花瓶。
一个造型简洁、线条流畅的透明玻璃花瓶。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干净得如同凝固的水滴。瓶身在夕阳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
陆沉喏
陆沉伞……不小心弄坏了，陪你个瓶子
林晚的目光落在那个崭新的花瓶上，又缓缓抬起，对上陆沉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了暴雨夜的狼狈和戏谑，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平静，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他在观察她的反应。
她没有立刻去接花瓶。空气似乎凝固了几秒，只有街道上隐约传来的车流声。夕阳的光线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林晚的视线，最终越过了陆沉递过来的花瓶，落在了他身后的某个地方。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拂过，却清晰地落入陆沉耳中。
林晚那束玫瑰……那个男人，后来怎么样了
陆沉递花瓶的手，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一小片深邃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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