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店的门被推开时带起的微弱气流,卷动了门口悬挂的干花束,几片薰衣草碎屑无声飘落。年轻男人站在门框的阴影里,浑身湿透,泥污和血渍在他浅色的T恤上晕开大片肮脏的斑块。撕裂的肩膀布料下,擦破的皮肉渗着血珠。他脸上的青肿和嘴角干涸的血迹让他看起来像个刚从斗兽场爬出来的败者。但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放大,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绝望,像溺毙前最后抓住的一根浮木正在断裂。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柜台上那个插着深紫色鸢尾的透明玻璃花瓶上。花瓶在暖黄的壁灯下折射着温润的光泽,几支挺拔的花苞静默无声。然而,当他的视线捕捉到瓶口内侧那点模糊的、粘滞的指纹印痕时,那里面翻腾的恐惧瞬间凝固,继而转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死寂。他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脖颈。
“不……不……”破碎的音节从他齿缝间挤出来,带着无法抑制的战栗,“是他们……是他们……”
林晚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爪狠狠攥住,沉向无底深渊。她顺着年轻人绝望的视线看向花瓶。纯净的玻璃,深紫色的花苞,还有那点无法忽视的污渍。这个惊恐万状的陌生人,他认得这个花瓶!他认得这个陆沉傍晚才“赔”给她的、内侧带着血迹和指纹的花瓶!
这个认知带来的寒意,比刚才发现染血纸巾时更甚。
几乎是同时,花店门外,幽暗潮湿的街道上,响起了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那不是一个人的脚步,是至少两三个!脚步声杂乱却目标明确,重重踏在湿漉漉的地砖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凶暴气息,由远及近,如同狩猎者的鼓点,狠狠敲在花店单薄的玻璃门上,也狠狠敲在林晚紧绷的神经上!
年轻男人如同惊弓之鸟,猛地一个激灵,从对花瓶的极致恐惧中挣脱出来。他倏然回头望向门外,眼中爆发出濒死的惊骇。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转身夺路而逃,但身体却因为恐惧和伤痛而僵硬,踉跄了一下,撞在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
暴力男砰 砰
暴力男开门!妈的!看见人跑进来没
门外的身影在幽蓝的霓虹光晕下晃动,高大而充满压迫感。林晚甚至能闻到一股浓烈的汗味和烟味透过门缝钻进来。
年轻男人绝望地看向林晚,眼神里只剩下哀求,像一只被逼到悬崖边的幼鹿。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急促而破碎的喘息。
林晚的大脑在极度的惊惧中飞速运转。门外是凶神恶煞的追兵,门内是这个遍体鳞伤、认出陆沉花瓶的陌生人。陆沉冰冷的警告言犹在耳——“好奇心会要命的”、“不该看的地方”。卷入这种事,无疑是自寻死路。理智在尖叫:让他走!把他推出去!撇清关系!
但她的目光扫过年轻人撕裂的肩膀,嘴角的干涸血迹,还有那双盛满绝望和哀求的眼睛。她想起了那个暴雨夜,陆沉臂弯里那束被当作垃圾的枯萎玫瑰。想起了那个精心挑选花朵却惨遭拒绝的年轻人。心意的重量,生命的尊严……在她安静的世界里,从来都不是“轻飘飘”的。
电光火石间,门外的拍打声变成了更粗暴的撞击!“哐当!”整个门框都在震动!追兵显然失去了耐心!
林晚后面
林晚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促,她猛地指向花店深处,靠近洗手间旁边那个狭窄的、堆满空花盆和杂物的储藏室小门。
林晚进去,别出声,快
年轻男人愣了一下,随即像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他顾不上伤痛,踉跄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向储藏室的方向。动作慌乱中,他撞倒了墙角一个半人高的空藤编花架,花架倾倒,发出“哗啦”一声不算小的响动。
暴力男操,里面有人,撞开它
撞击声更加猛烈!玻璃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来不及去看年轻人是否藏好,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脸上迅速换上一种被打扰后的、带着点愠怒和疑惑的神情。她快步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而是隔着玻璃,对着外面晃动的黑影,提高了声音,尽量显得自然。
林晚谁啊?大晚上的!砸门干什么?我报警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是惊扰下的愤怒,而非心虚。
门外的撞击声停顿了一瞬。显然,“报警”两个字起到了一点威慑作用。一个更阴沉的声音响起,压过了之前那个粗嘎的。
暴力男少他妈废话!开门!找个人!看见一个穿灰T恤、脸上挂彩的小子跑进来没
林晚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她稳住呼吸,隔着玻璃,努力让自己的目光显得困惑而警惕。
林晚什么人?我一直在后面整理花材,刚听到动静才过来。没人进来过!你们找错地方了吧
她故意侧了侧身,让门外的视线能看到花店门口一小片区域——空荡荡的,只有倾倒的藤编花架和散落一地的杂物。
暴力男没人
暴力男那刚才什么声音
林晚我整理东西不小心碰倒了架子
林晚你们再这样砸门,我马上报警
她作势要拿口袋里的手机。
暴力男妈的
暴力男最好别耍花样!要是让我们知道你窝藏他……哼
一声充满戾气的冷哼,如同毒蛇吐信。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似乎开始沿着花店两侧的暗巷搜索,骂骂咧咧的声音渐渐远去,但并未完全消失,像盘旋在头顶的秃鹫,随时可能再次俯冲。
林晚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喘息着,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她不敢立刻放松,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过了好一会儿,确定那些脚步声确实远离了门口区域,她才缓缓转过身,背脊的僵硬感让她几乎直不起腰。
她看向储藏室的方向。狭窄的门紧闭着,里面没有一丝光亮,也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死寂得让人心慌。
林晚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倾倒的藤架和散落的杂物,尽量不发出声音。她走到储藏室门前,轻轻敲了两下,声音压得极低。
林晚他们走了……暂时
里面依旧一片死寂。
林晚的心沉了沉。她握住冰凉的门把手,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一条缝隙。
储藏室很小,堆满了空花盆、废弃的包装纸筒和一些园艺工具,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角落里,那个年轻男人蜷缩在一堆空麻袋上,身体缩成一团,像一只受惊过度、试图把自己藏进壳里的蜗牛。他双手紧紧抱着头,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听到开门声,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那双眼睛里只剩下极致的惊恐和茫然,仿佛灵魂已经离体,只剩下一个被恐惧填满的空壳。他肩膀的伤口因为剧烈的颤抖又渗出了新的血珠,染红了浅色的T恤。
林晚看着他这副样子,心头涌上一股沉重的无力感。她轻轻关上门,没有完全合拢,留了一条缝。
林晚你……
她刚想开口问点什么,比如他是谁,为什么被追杀,为什么认得那个花瓶……但看到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所有的问题都卡在了喉咙里。现在问这些,无疑是在他流血的伤口上撒盐。
林晚你受伤了
林晚我去拿点东西
她打了一盆温水,拿了一条干净的毛巾和一小瓶外用消毒药水——这是她平时处理花刺划伤准备的。她端着东西回到储藏室门口。
年轻男人依旧蜷缩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林晚把水盆放在地上,拧干毛巾。她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显得轻柔无害。
林晚我帮你清理一下伤口,好吗
她试探着问,声音很轻,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年轻男人没有任何反应,眼神依旧涣散。
林晚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用湿毛巾擦拭他肩膀撕裂伤口周围的泥污和干涸的血迹。冰冷的毛巾接触到皮肤,男人猛地瑟缩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涣散的瞳孔终于聚焦了一点,惊恐地看着林晚的手。
林晚别怕
林晚只是清理一下,不是很痛
她放慢动作,尽量避开破皮的地方,只清理周边。
温热的湿意似乎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安抚。年轻男人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点点,不再剧烈颤抖,但眼神里的恐惧和警惕丝毫未减。他像个木偶一样任由林晚动作,目光却时不时地、不受控制地飘向花店柜台的方向——隔着储藏室的门缝,只能看到柜台的一角,以及那束在灯光下静默的深紫色鸢尾模糊的轮廓。每一次目光触及那里,他的身体都会不由自主地绷紧,仿佛那是什么极其恐怖的源头。
林晚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她的心沉甸甸的。她一边小心地避开他肩头最深的擦伤,只用消毒药水轻轻擦拭边缘,一边状似无意地轻声问道:
林晚那个花瓶……你认得它
年轻男人猛地一颤,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迅速低下头,把脸埋进臂弯里,身体再次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像是在极力忍耐着巨大的痛苦和恐惧。
张哲不……不……
张哲别问……求你……别问……
林晚的手顿住了。看着他这副崩溃的样子,她知道自己触到了最深的禁忌。那个花瓶,是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也是引燃他所有恐惧的导火索。她不敢再追问下去。
林晚好,好,我不问
林晚你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别出声。他们应该还没走远
她收拾好东西,端着水盆站起身。离开储藏室前,她最后看了一眼蜷缩在角落里的男人。他依旧把脸埋在臂弯里,只有肩膀在无声地耸动。那束深紫色的鸢尾,像一个无声的诅咒,盘踞在花店的灯光下,也盘踞在这个陌生人心头最深的恐惧里。
林晚轻轻带上了储藏室的门。她走到花店中央,看着柜台上的花瓶和鸢尾。纯净的玻璃,神秘的深紫,还有瓶口那点无法抹去的污渍。平静的花店,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涌动着隔壁“沉夜”带来的血腥、暴力和深不见底的秘密。
窗外,城市的霓虹在潮湿的夜色中无声闪烁。隔壁酒吧隐约的音乐声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低沉而暧昧。但林晚知道,在那扇沉重的黑色大门之后,在那片迷离的灯光和喧嚣之下,潜藏着比这夜色更深沉、更危险的东西。而她,还有那个蜷缩在她储藏室里的陌生人,已经被无形的线,牢牢地绑在了这个漩涡的边缘。
她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警惕地望向外面幽暗的街道。几个模糊的黑影,如同鬼魅,还在不远处的巷口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