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滴声。
这是陈奕恒恢复意识后最先注意到的——规律的、清脆的水滴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试图睁开眼，但眼皮沉重如铅。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漂浮在某种温暖的液体中，既舒适又令人恐惧。
"...体温还在升高..."
"...再打一针拮抗剂..."
"...风险太大..."
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陈奕恒想回应，想告诉那些人他听得见，但嘴唇只能无力地颤动，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他的额头，触感熟悉又陌生。那只手的主人在低声说着什么，语调温柔而担忧。陈奕恒努力集中注意力，想要分辨那些词语。
"奕恒...能听见我吗？"
这个声音...是张桂源？还是陈浚铭？记忆像打翻的拼图，碎片四散。他记得雨夜，记得医疗车，记得针头刺入皮肤的冰冷触感...但前后顺序完全混乱。
"水..."他终于挤出一个字，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摩擦。
立刻有人扶起他的头，杯沿抵住他的下唇。温水滋润了干裂的喉咙，陈奕恒贪婪地吞咽，直到呛咳起来。
"慢点。"那个声音又来了，一只手轻拍他的后背，"小口喝。"
这次他确定是张桂源。只有张桂源会这样小心翼翼地对他说话，像对待一件易碎品。而陈浚铭...陈浚铭的声音总是包裹着糖衣的毒药，甜腻下藏着命令。
陈奕恒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木质天花板——不是陈家那种精致的雕花吊顶，而是简陋的原木。他转动眼珠，看到张桂源憔悴的脸近在咫尺，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因缺水而干裂。
"欢...迎回来。"张桂源扯出一个疲惫的微笑，手指仍轻轻梳理着陈奕恒汗湿的头发。
陈奕恒想回应，但一阵突如其来的痉挛席卷全身。他的背部弓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手指扭曲成爪状抓住床单。疼痛如电流般在神经末梢跳跃，每个细胞都在尖叫。
"又发作了！"一个女声惊呼——是季瑶，陈奕恒模糊地记起她。
张桂源立刻按住陈奕恒抽动的手臂，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疼："把第三抽屉的注射器拿来！快！"
冰凉的酒精棉擦过手臂，然后是针尖刺入的锐痛。药物很快发挥作用，痉挛渐渐平息，但陈奕恒的意识也随之飘远。在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他感觉有人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指腹摩挲着他手腕上被束缚带勒出的淤痕。
"睡吧，小恒..."那个声音说，"我在这..."
小恒。只有一个人曾这样叫他。
记忆的闸门突然打开，十五岁的画面如洪水般涌来——
——夏夜，陈家花园。少年陈奕恒躺在草地上数星星，身旁是十八岁的陈景明，正在给他讲解星座。陈浚铭站在露台上冷冷地看着他们...
——暴雨夜，陈奕恒高烧不退。陈景明彻夜守在他床边，用冷毛巾为他降温，轻声讲着他们偷偷读过的小说...
——然后是那个可怕的夜晚。衣柜缝隙中看到的画面：陈景明倒在血泊中，陈浚铭手里拿着染血的台灯...
"景...明...哥..."陈奕恒无意识地喃喃，声音轻如叹息。
握着他的手突然收紧。陈奕恒努力聚焦视线，看到张桂源——不，陈景明——眼中闪过的震惊和痛楚。
"你想起来了？"他声音嘶哑，手指不自觉地抚上陈奕恒的脸颊。
但药物再次搅乱了意识。眼前人的脸开始扭曲变化，一时是记忆中的少年陈景明，一时是现在的张桂源，一时又变成了陈浚铭那张带着假笑的脸。陈奕恒惊恐地后退，直到背抵上床头。
"不...不要..."他摇着头，混乱的记忆碎片在脑中旋转，"你不是...你是他...你们..."
"奕恒，看着我！"张桂源双手捧住他的脸，强迫他直视自己的眼睛，"我是张桂源，也是陈景明。我不是陈浚铭。看我的眼睛，记得吗？"
陈奕恒颤抖着注视那双眼睛——深褐色，眼角微微下垂，右眼虹膜上有一道几乎不可见的细痕。那是他们十二岁那年一起爬树时，陈景明为保护他而被树枝划伤的。
"那道...伤疤..."他艰难地说，手指颤抖着触碰张桂源的眼角。
张桂源如释重负地闭上眼，额头抵上陈奕恒的："对，就是那个。记得我们为什么爬树吗？"
陈奕恒的思绪被拉回那个遥远的下午："为了...救小猫。陈浚铭说...要淹死它..."
"而你偷偷把它放跑了。"张桂源接上他的话，嘴角勾起一抹怀念的微笑，"后来它每年春天都会回花园看你，记得吗？那只三花猫。"
记忆的碎片开始拼合。陈奕恒的呼吸渐渐平稳，但体内的药物仍在肆虐，时而将清晰的画面再次搅浑。他紧抓着张桂源的手，像抓住唯一的浮木。
"为什么...叫我张桂源？"他问出了长久以来的疑惑。
张桂源——陈景明的表情变得复杂："为了保护你。也为了保护我自己。"他轻声解释，"当我开始恢复记忆，调查陈家时，发现陈浚铭已经将你视为所有物。如果他知道我还活着..."
话未说完，陈奕恒突然又一阵剧烈颤抖，这次比之前更严重。他的瞳孔扩散，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皮肤烫得吓人。
"药效反扑！"季瑶冲过来，迅速检查他的生命体征，"两种药物在他体内对抗，神经系统承受不住了！"
张桂源二话不说，将陈奕恒扶起靠在自己怀中，一手固定他的头部，一手接过季瑶递来的注射器："奕恒，听着，这会很难受，但必须撑住！"
针头刺入颈侧，药物推入的瞬间，陈奕恒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他的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般绷紧，手指死死掐进张桂源的手臂，指甲陷入皮肉。张桂源咬牙忍住疼痛，只是更紧地抱住他。
"呼吸，跟着我呼吸！"他在陈奕恒耳边命令，刻意放慢自己的呼吸节奏，"一、二、三...对，就是这样..."
渐渐地，陈奕恒的痉挛减轻了，但意识似乎退行到更年幼的状态。他蜷缩在张桂源怀里，像个受惊的孩子般抓着对方的衣襟不放，嘴里含糊地喊着"哥哥"和"不要"之类的词语。
季瑶担忧地看着这一幕："他的神经承受力到极限了。再这样下去..."
"我知道。"张桂源打断她，声音低沉，"但我们别无选择。如果现在停药，陈浚铭植入的认知程序会永久改变他的大脑。"
他调整姿势，让陈奕恒靠得更舒适些，然后接过季瑶递来的湿毛巾，轻轻擦拭陈奕恒滚烫的额头和脖颈。这个动作如此自然，仿佛他们已经这样相处了一辈子。
"你爱他，是不是？"季瑶突然问，声音很轻，"不只是兄弟那种。"
张桂源的手停顿了一秒，然后继续擦拭的动作："我们不是亲兄弟。从来都不是。"
这个回避的回答已经说明了一切。季瑶了然地点头，悄悄退出房间，留给他们独处的空间。
窗外，夜色深沉。山间的风呼啸而过，摇动着老旧的窗框。张桂源低头看着怀中昏睡的陈奕恒，手指不自觉地描绘着他的眉眼。十二年过去了，那个总跟在他身后喊"景明哥"的小男孩已经长大，但此刻脆弱的样子与记忆中重叠。
"我一直没能保护好你。"他轻声自语，"但这次，我发誓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包括我自己。"
陈奕恒在昏睡中无意识地往热源处靠近，额头抵在张桂源的锁骨上。他的呼吸仍然急促，但比之前平稳了些。张桂源小心翼翼地调整位置，让他躺得更舒服，却不敢完全放开手——每次他试图起身，陈奕恒就会不安地皱眉，手指收紧。
最终，张桂源妥协地靠在床头，让陈奕恒半趴在他胸前入睡。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他不敢合眼，生怕一觉醒来发现这只是一场美梦。
就在他即将撑不住时，陈奕恒突然动了动，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桂源..."
不是陈浚铭，不是景明哥，而是张桂源。这个称呼让他的心奇怪地揪紧了。十二年的伪装身份，早已成为他的一部分。某种程度上，他确实既是陈景明，也是张桂源——一个拥有双重记忆的复合体。
而陈奕恒，或许是这世上唯一能同时接纳他两面的人。
晨光透过窗帘缝隙洒入房间时，陈奕恒的高烧终于退了些。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被人搂在怀中，脸颊贴着某个温暖的胸膛。抬头，他看到张桂源疲惫的睡颜——男人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安稳，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线。
记忆仍然混乱，但此刻的温暖如此真实。陈奕恒小心翼翼地伸手，指尖轻触张桂源眼角的疤痕，然后是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这个动作惊醒了浅眠的张桂源，他立刻收紧手臂：
"怎么了？又疼了？"
陈奕恒摇摇头，突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安心。药物仍在影响他的思维，但有一点无比清晰——这个怀抱是他唯一想停留的地方。
"我记得..."他声音嘶哑，"你为我挡过树枝。"
张桂源——或者说陈景明——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你还记得什么？"
"很多...又很少。"陈奕恒努力组织语言，"像一场梦...你死了...又活过来...我恨陈浚铭...但又..."
"嘘，别勉强。"张桂源轻抚他的后背，"记忆会慢慢回来的。重要的是你现在安全了。"
安全。这个词在陈奕恒心中激起一阵涟漪。他真的安全了吗？从陈浚铭手中，从那些药物中，甚至...从自己对被控制的扭曲渴望中？
仿佛读懂了他的疑虑，张桂源捧起他的脸："看着我，奕恒。无论发生什么，我不会让陈浚铭再碰你一根手指。我发誓。"
这个承诺如此郑重，让陈奕恒眼眶发热。他想回应，想说自己相信对方，但嘴唇刚张开，一阵尖锐的耳鸣突然袭来。他痛苦地闭上眼，熟悉的痉挛感再次爬上四肢。
"又来了！"张桂源立刻警觉，朝门外大喊，"季瑶！"
但这一次的发作比以往都强烈。陈奕恒的视野完全被白光占据，耳边充斥着尖锐的蜂鸣。在意识彻底消散前的最后一刻，他感觉有人紧紧抱住了他，一个声音穿透迷雾：
"坚持住，小恒...我在这里...永远在这里..."
然后，世界再次陷入无声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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