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鸣。
这是陈奕恒恢复意识后的第一个感知——尖锐的、持续的高频噪音，像是电视没有信号的静电声，但来自他的颅内。他睁开眼，安全屋的天花板在视线中缓慢聚焦，木质纹理扭曲蠕动着，仿佛有生命一般。
"醒了？"
声音从右侧传来，但陈奕恒转头时却看到季瑶的嘴没有动。更奇怪的是，他分明"听到"了另一个声音，像是回声般在她实际说话后延迟半秒出现——"希望这次能清醒久一点"。
"我..."陈奕恒的喉咙干涩得像塞了沙子，"我听到..."
"听到什么？"季瑶凑近，将一杯水递到他唇边。
陈奕恒没有立即回答。当他碰到季瑶的手指时，一阵强烈的担忧-疲惫-好奇的情绪混合体如潮水般涌来。这不是想象，而是实实在在的感受，就像那些情绪是他自己的一样。
"没什么。"他最终说道，小心地避开肢体接触，自己接过水杯。水温刚好，不烫不凉，顺着喉咙滑下时缓解了部分不适。
季瑶皱眉看了看手表："张桂源去检查周边安全了，应该快回来。"她顿了顿，"你这次昏迷了六个小时。"
六个小时。陈奕恒试图坐起来，一阵眩晕立刻袭来。他扶住床头，等待世界停止旋转。身体里的药物似乎平静了些，但取而代之的是这种怪异的感官过敏——光线太亮，布料摩擦皮肤的感觉太强烈，甚至能闻到几米外厨房里昨天剩汤的味道。
"你的瞳孔..."季瑶突然拿出小手电照射他的眼睛，"还是扩张状态。药物反应比我们预想的更强烈。"
陈奕恒挡住刺眼的光线："张桂源...他的伤..."
"勉强死不了。"季瑶叹气，"那人简直是个行走的医学奇迹。肩伤感染、高烧39度，还能每隔两小时出去巡逻一次。"她的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钦佩，"他坚持要确保陈浚铭的人没跟踪到这里。"
正说着，门锁转动的声音传来。张桂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着山间的冷空气和潮湿的泥土气息。他的脸色比陈奕恒记忆中更加苍白，右肩的绷带渗出新鲜的血迹，显然伤口又裂开了。
"你醒了。"他的眼睛一亮，那种瞬间的喜悦如此强烈，即使没有奇怪的感知能力陈奕恒也能看出来。
但当张桂源走近时，陈奕恒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他害怕那种情绪洪流再次袭来，害怕在对方眼中看到自己承受不了的感情。张桂源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退缩，停在一步之外。
"还难受？"他轻声问，声音里的关切刺痛了陈奕恒的耳膜。
"我...有点奇怪。"陈奕恒选择说实话，但含糊其辞，"感官太敏锐了。光线、声音...都太强烈。"
张桂源和季瑶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前者缓慢地蹲到床边，保持平视："可能是药物和追踪器相互作用的结果。陈浚铭给你注射的最后一剂药物是实验性的神经增强剂。"
"神经增强？"
"理论上能提高认知能力和服从性。"张桂源解释道，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左臂内侧的条形码，"但显然在你身上产生了...意料外的效果。"
陈奕恒盯着他的手臂，突然问："你也是实验体。为什么没有这种反应？"
房间陷入短暂的沉默。张桂源最终卷起袖子，露出那个已经有些褪色的条形码："我是第二代实验体。P-X项目在我身上主要测试记忆擦除和重建。"他的声音平静得不自然，"而你...根据芯片里的资料，你的基因构成很特殊。"
季瑶突然站起身："我去准备些吃的。"她显然感觉到接下来的谈话需要隐私。
等她的脚步声消失在厨房方向，张桂源才继续："奕恒，你父亲——我是说陈父——收养你不是偶然。你的生母是P-X项目的第一批志愿者之一，具有罕见的神经可塑性基因。"
陈奕恒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想起陈浚铭说过的话——"你一直都是我的"，突然明白了其中的可怕含义。
"所以他们...陈浚铭...一直知道？"
张桂源点头，眼中燃起愤怒的火焰："从你六岁被收养起，他们就在你身上进行长期低剂量药物测试。陈浚铭亲自负责记录你的反应。"他的手紧握成拳，"这也是为什么他对你...如此执着。"
这个真相如重锤击中胸口。陈奕恒的整个童年、少年时期，那些被解释为"健康检查"的频繁体检，每晚陈浚铭亲自端来的牛奶，突然生病时只有陈浚铭能安抚的奇怪依赖...全都有了解释。
"我是个人形实验鼠。"他苦涩地说，声音嘶哑。
张桂源突然伸手握住他的手："不。你是受害者，和他们一样。"他的力道大得几乎疼痛，"听着，奕恒，你的特殊体质可能是打败陈浚铭的关键。如果药物真的增强了你的神经感知能力..."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在接触的瞬间，陈奕恒如遭电击般僵住了。一股比之前强烈十倍的情绪洪流通过相触的皮肤涌来——愤怒-保护欲-悔恨-还有某种深沉得令人窒息的感情，炽热如岩浆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几乎要将陈奕恒淹没。
"放开！"他猛地抽回手，蜷缩到床角，呼吸急促得像刚跑完马拉松。
张桂源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向陈奕恒："你...感觉到了什么？"
"一切。"陈奕恒将脸埋入膝盖，"你的一切。"
空气凝固了。张桂源的表情从震惊变为复杂的了然，最后定格在某种决绝上。他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季瑶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你们最好来看看这个！"
两人如蒙大赦般同时起身，陈奕恒因突然的动作而眩晕，差点栽倒。张桂源本能地伸手扶住，又在想起刚才的事时迅速松开。这种小心翼翼的疏远比任何接触都更让陈奕恒感到刺痛。
厨房里，季瑶正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脸色凝重："陈浚铭发布了悬赏通告。活捉你们两人，赏金五百万。"她转向陈奕恒，"特别注明要'毫发无损'。"
屏幕上是一则伪装成寻人启事的通告，附有陈奕恒和张桂源的照片。更令人不安的是下方的小字："提供陈景明相关信息者额外重赏"。
"他知道你身份了。"季瑶低声说。
张桂源——或者说陈景明——冷笑一声："或者他在钓鱼。"他凑近屏幕，"看看发布渠道...地下医疗黑市。他想让特定人群看到这消息。"
陈奕恒突然感到一阵恶寒。那种奇怪的感知能力再次发作，这次没有接触，却仿佛能"嗅到"房间里突然升高的紧张和恐惧。季瑶的担忧像柠檬一样酸涩，张桂源的愤怒则如同闷烧的炭火。
更可怕的是，在这一切之下，有某种新的存在...一种微弱的、脉冲式的信号，像是无线电波，从他自己体内发出，又反射回来。陈奕恒捂住腹部，突然明白了：
"追踪器...还在我体内。"
张桂源猛地转身："什么？季瑶扫描过你的——"
"不是物理追踪器。"陈奕恒艰难地解释，"是化学的。陈浚铭最后给我注射的药物...它在我的神经系统里形成了某种标记。他们可以通过特定设备..."
话未说完，一阵尖锐的疼痛刺穿太阳穴。陈奕恒抱头跪地，眼前闪过一连串破碎的画面——穿白大褂的人群、闪烁着红光的仪器、陈浚铭拿着注射器靠近的脸...
"奕恒！"张桂源跪在他身旁，却不敢触碰。
疼痛稍减后，陈奕恒抬头，冷汗浸透了后背："他们快找到这里了。我...我不知道怎么知道的，但我能感觉到。"
季瑶已经行动起来，迅速关闭电脑，开始收拾必需品："我们得立刻转移。青山南侧有个废弃气象站，暂时安全。"
张桂源却盯着陈奕恒，眼中闪烁着某种奇异的光："等等...如果你真的能感知到他们...也许我们能反过来利用这点。"
"太危险了。"季瑶断然反对，"他现在状态不稳定，而且——"
"没有而且。"张桂源的声音突然强硬起来，"陈浚铭不会停止追捕。我们必须主动出击。"他转向陈奕恒，终于再次触碰他的肩膀——这次的情绪洪流中，决心和计划性占据了主导，"你信任我吗？"
陈奕恒看着这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童年时保护他的哥哥，少年时"死去"的幽灵，如今重生归来的张桂源。在混乱的记忆和感官中，只有一点无比清晰：无论身份如何变换，这个人从未真正放弃过他。
"信任。"他轻声回答，感受着肩头传来的温度和情绪波动，"但我需要知道你的计划。"
张桂源的表情变得坚定而冷酷："陈浚铭想要你回去？好，我们就给他一个'回去'的机会。"
季瑶倒吸一口冷气："你疯了吗？这等于送他回虎口！"
"不。"张桂源摇头，"这是引蛇出洞。陈浚铭会亲自来接奕恒，而那时..."他的手滑到后腰，摸出手枪上膛，"我们结束这一切。"
陈奕恒突然抓住他的手，这次是主动的。情绪的洪流再次涌来，但这次他做好了准备。在愤怒和决心的表层之下，他触摸到了更深的东西——张桂源内心深处那个伤痕累累的少年，那个为保护他而"死去"的哥哥，那个以新身份归来却依然爱着他的男人。
"我们一起。"陈奕恒说，惊讶于自己声音的坚定，"不再有牺牲，不再有独自承担。"
张桂源的眼中闪过一丝脆弱，随即被坚定的温柔取代。他轻轻回握陈奕恒的手："一起。"
窗外，雷声轰鸣，暴雨将至。季瑶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突然明白了什么。她默默将一把手枪和三个弹匣放在桌上："那么，我们需要更详细的计划。"
就在这时，陈奕恒突然痛苦地弯下腰："他们更近了...我能感觉到...某种扫描波..."他的瞳孔完全扩张，黑得吓人，"两辆车...八个人...有武器..."
张桂源和季瑶立刻进入警戒状态，迅速熄灭所有灯光。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只有陈奕恒的眼睛微微发亮，像是夜行动物的瞳孔。
"后门。"他嘶声说，"现在走还来得及。"
三人悄无声息地收拾必需品，从后门溜入逐渐加大的暴雨中。雨水冰冷刺骨，却让陈奕恒灼热的皮肤感到一丝舒缓。他的感官在潮湿的空气中变得更加敏锐，能"嗅到"远处车辆的铁锈味和陌生人的体味。
张桂源在前引路，时不时回头确认陈奕恒跟上。在某个闪电照亮的瞬间，他们的目光相遇——一个无声的承诺在雨幕中传递：这一次，没有人会被留下。
闪电过后，黑暗重新降临。三人的身影消失在树林深处，朝着废弃气象站的方向前进。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两辆黑色SUV缓缓停在了安全屋门前。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