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区大院的银杏叶刚开始泛黄时，六岁的江承第一次见到了徐诺云。
那是个九月的午后，阳光透过银杏叶的间隙洒在水泥地上，斑驳得像妈妈去年给他买的迷彩拼图。江承正蹲在院子的角落里研究一群搬运面包屑的蚂蚁，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病秧子又来啦！"
"我妈说他活不过十岁！"
"离他远点，会传染的！"
江承抬起头，看见几个大孩子围着一个瘦小的身影。那男孩比他们矮半个头，苍白的脸上有一双过分大的眼睛，黑得像两颗浸在水里的葡萄。他穿着明显大一号的白色衬衫，袖口垂到手背，整个人仿佛随时会被秋风吹走。
"我不是病秧子。"男孩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那你为什么总吃药？为什么不能上体育课？"领头的张浩推了他一把。男孩踉跄着后退，后背撞在银杏树干上，震落几片早黄的叶子。
江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起来。父亲常说不要多管闲事，但看着那个男孩抿紧的嘴唇和微微发抖的手指，他的脚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决定。
"喂！"江承跑过去，挡在男孩前面，"你们干嘛欺负人？"
张浩斜眼看他："江承，关你什么事？他爸就是个文职，连枪都没摸过。"
江承握紧拳头。他比张浩小一岁，但从小在军营摸爬滚打，体格比同龄人都结实。"我爸说，欺负弱者是懦夫行为。"
"你说谁是懦夫？"张浩涨红了脸。
"谁应就说谁。"江承扬起下巴，这是跟父亲学的表情。
孩子们面面相觑。张浩最终啐了一口："两个怪胎凑一对正好！"他们哄笑着散开，留下江承和那个陌生男孩。
银杏叶在两人之间缓缓飘落。
"谢谢。"男孩说，声音比刚才更轻了，"我叫徐诺云。"
"江承。"他挠挠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对话。徐诺云的眼睛太亮了，让他想起夜训时看到的星星。
徐诺云弯腰捡起一片银杏叶，递给江承："给你。"
江承接过叶子，指尖不小心碰到对方的手背，凉得像清晨的露水。"你...真的生病了吗？"
徐诺云摇摇头，又点点头："只是心脏有点问题。医生说只要按时吃药，就能和正常人一样。"他顿了顿，"只是不能跑太快。"
江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忽然想起口袋里还有两颗水果糖，是早上妈妈给的。他掏出来，一颗橘子味，一颗草莓味。
"你要哪个？"
徐诺云的眼睛亮了起来，手指在两颗糖上方徘徊，最后选了草莓味的。"谢谢。"他剥开糖纸的动作很小心，像在拆一件珍贵的礼物。
江承也把糖塞进嘴里，橘子的甜味在舌尖炸开。他们并肩坐在银杏树下的石凳上，一时无话。
"你弹钢琴吗？"江承突然问。
徐诺云惊讶地转头："你怎么知道？"
"你的手指。"江承指了指，"像我表姐学钢琴时的手。"
徐诺云展开自己的手指，修长白皙，在阳光下几乎透明。"学了两年。妈妈说对心脏有好处。"
"能弹给我听吗？"江承问完就后悔了，这要求太唐突。
但徐诺云站了起来："我家有一架钢琴。如果你不嫌弃..."
江承跟着徐诺云来到大院西侧的一栋二层小楼。与江家简朴的装修不同，徐家客厅摆满了书籍和艺术品，一架乌黑的三角钢琴立在落地窗前，琴键在斜阳下泛着象牙般的光泽。
徐诺云坐到琴凳上，深吸一口气，手指落在琴键上。旋律如流水般倾泻而出，江承听不懂是什么曲子，只觉得像有一千只蝴蝶在胸腔里扑扇翅膀。
他站在钢琴旁，看着徐诺云苍白的侧脸染上淡淡的红晕，长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随着节奏轻轻颤动。那一刻，江承感到一种奇怪的悸动，像是心脏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握住。
曲终时，徐诺云转过头，嘴角挂着羞涩的微笑："《梦中的婚礼》，我弹得还不够好。"
江承想说很好听，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他只能用力点头。
"小云？"一个温柔的女声从楼上传来，"该吃药了。"
徐诺云的笑容消失了。"我得走了。"他从琴凳上滑下来，"明天...还能一起玩吗？"
江承点头如捣蒜："明天我来找你！"
回家的路上，江承把银杏叶夹在掌心，感受它微微的脉动，像一颗小小的心脏。晚饭时，他反常地安静，脑海里全是钢琴声和那双黑葡萄般的眼睛。
"承承今天怎么了？"妈妈摸了摸他的额头。
江承摇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父亲放下报纸："听说徐参谋长的儿子转到你们大院了？"
"嗯。"江承的耳朵竖了起来，"他叫徐诺云。"
"那孩子身体不好，你别欺负人家。"父亲严肃地说。
江承差点被饭粒呛到："我才不会！"声音之大让父母都愣住了。
那天晚上，江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银杏树的影子在月光下摇曳，像一首无声的钢琴曲。他把那片银杏叶放在枕头下，做了一个关于飞翔的梦。
他不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就像银杏叶终将在秋天变黄，有些心事终将在岁月里沉淀成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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