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触感穿透薄薄的训练服，直抵脊背。
黑子哲也猛地睁开眼，视野里是帝光体育馆那熟悉的、高得有些过分的穹顶。惨白的灯光刺得他瞳孔微微收缩，空气里弥漫着经年累月的汗水气息、新漆的木质地板略带刺鼻的气味，还有……篮球沉闷而规律的撞击声，如同遥远的心跳，一下，又一下，砸在空旷的场地里。
“咚…咚…咚…”
不是幻觉。不是梦境。
他撑着身下冰冷的硬木地板坐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初醒的僵硬和难以置信的迟缓。低头，视线落在自己的手腕上。皮肤光滑，骨节纤细，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瘦。不是后来那副被过度训练、疲惫和无形压力掏空的模样。指尖下意识地抚过手腕内侧，那里曾经有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疤痕，是某次加练摔倒留下的，如今也消失无踪，只余下平滑的皮肤纹理。
胸腔里那颗心脏，此刻正以陌生又无比熟悉的频率剧烈搏动着，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回响。一个荒谬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破冰而出的利刃，带着凛冽的寒气，狠狠刺穿了他混沌的意识，带来尖锐的痛楚和……一丝渺茫的、几乎要灼烧起来的希望。
他回来了。
回到了帝光中学。
回到了……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
前世那些纷乱破碎的片段，那些在记忆中早已褪色却又在此刻无比鲜活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汹涌回卷——青峰大辉越来越孤高的背影，黄濑凉太强撑笑容下的疏离，绿间真太郎推着眼镜却避开的视线，紫原敦懒洋洋却不再为他停留的目光，还有赤司征十郎那双冰封的、最终分裂的异色瞳……那些渐行渐远的背影，那些最终将他逼至绝境的、深入骨髓的孤独和冰冷的绝望，如同无数只手，从记忆的深渊里伸出来，死死扼住他的喉咙，几乎将他溺毙。
“呼……”他用力闭了闭眼，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再睁开时，那双冰蓝色的眸子里，沉淀下一种近乎凛冽的决绝，像冻结了千年的寒湖，深处却燃烧着一点不灭的星火。
这一次，绝不一样。
***
篮球部一军选拔日的喧嚣，像一层厚重的、滚烫的热浪，裹挟着少年们蓬勃的野心、汗水的气息和焦灼的渴望，扑面而来。场馆内温度比外面高出许多，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黑子安静地站在场边一个光线稍暗、最不起眼的角落，冰蓝色的眼眸如同沉静的湖面，不起波澜，倒映着场内激烈拼抢和跃动的身影。
青峰大辉如同一头矫健的黑色猎豹，深蓝色的发梢被汗水浸湿，几缕黏在饱满的额角。他猛地一个胯下运球，身体重心压得极低，瞬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带球切入内线，球鞋摩擦着光洁的地板，发出尖锐刺耳的“吱嘎”声！防守队员被他一个干脆利落的假动作晃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球狠狠砸进篮筐，篮架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落地后，他随意地抹了把下巴的汗珠，嘴角勾起一抹属于强者的、带着野性的弧度，眼神锐利地扫视全场，寻找着下一个目标。
另一端，紫原敦庞大的身躯像一座移动的堡垒，几乎占据了整个油漆区。浅紫色的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颊边。面对对方中锋的奋力卡位，他只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巨大的手掌如同蒲扇，轻描淡写地一挥，就将对手连人带球挤开。篮球砸在篮筐上高高弹起，他庞大的身体却异常灵活地瞬间占据了最有利的位置，巨大的手掌猛地伸出，五指张开，如同吸盘般稳稳抓住下落的篮球，发出沉闷而极具压迫感的“砰”的一声！他甚至懒得运球，直接原地起跳，一个看似随意的放篮，球再次入网。他慢吞吞地嚼着嘴里的美味棒，紫色的眼眸半眯着，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慵懒和漠然。
三分线外，绿间真太郎站得笔直如松。墨绿色的短发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那副标志性的无框眼镜。他推了推镜框，镜片在顶灯照射下闪过一道冰冷的白光。接到队友的传球，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看篮筐，只是按照自己最精准的节奏，屈膝，抬手，橘红色的篮球从指尖拨出，划出一道教科书般完美的高弧线。篮球在空中旋转着，带着一种宿命般的轨迹，最终空心入网，发出清脆悦耳的“唰”声！他面无表情地收回手，仿佛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功课，只有指尖残留的触感证明着刚才那致命一击的存在。
而黄濑凉太，则像一道穿梭在赛场上的、耀眼夺目的金色旋风。灿烂的金发随着他的跑动跳跃飞扬，那张俊美得过分的脸上挂着极具感染力的笑容。他观察着青峰的动作，下一秒，他的运球节奏和突破方式就变得与青峰如出一辙；看到绿间出手，他立刻模仿起那精准的投篮姿势；甚至在紫原抢下篮板后，他也夸张地做出一个“巨掌抓球”的动作，引得场边一片尖叫。他的模仿带着一种天赋横溢的张扬和玩乐般的轻松，仿佛整个球场都是他展示才华的舞台。
场边的议论如同细小的蚊蚋，嗡嗡作响，钻入耳膜。
“那个角落的…谁啊？透明人吗？站半天了动都没动。”
“完全没存在感，走错地方了吧？这里是篮球部一军选拔啊！”
“青峰君！太帅了！那个速度！根本没人跟得上！”
“绿间君的三分球！神了！又是空心！”
“黄濑君模仿得好像！连紫原君的动作都学！”
黑子置若罔闻。他的目光穿透喧嚣的人群，精准地落在那个唯一没有上场、却仿佛掌控着整个场馆呼吸的身影上。赤司征十郎安静地坐在场边的长椅上，双腿优雅地交叠着，双手自然地放在膝上。那一头火焰般耀眼的红发，在体育馆顶灯的强烈照射下，仿佛一团安静燃烧却蕴含着毁灭力量的火焰。几缕略长的发丝垂落在他光洁饱满的额前，却丝毫无法遮挡那双异色瞳眸深处，冰封般的冷静与掌控一切的锐利。左眼是沉淀的金，右眼是燃烧的红，此刻都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无波地倒映着场上的每一次跑动，每一次传球，每一次得分。他微微低着头，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膝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又像在评估着一切。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度，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威压。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和激烈的对抗中一分一秒流逝。汗水浸透了球衣，粗重的喘息此起彼伏。终于，场上的高强度对抗告一段落，球员们三三两两拖着疲惫的身躯下场休息，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汗味和力竭的气息。赤司这才缓缓站起身，那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感，仿佛整个喧嚣的场馆都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今天的对抗练习就到这里。”赤司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冽，却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杂音，传遍整个场馆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天生的、令人信服的领导力。“休息十五分钟，补充水分。接下来进行基础传球训练。”他的目光平淡如水地扫过全场，掠过一张张或期待或疲惫的脸，最终并未在那个光线暗淡的角落多停留一秒，仿佛那里空无一物。
就是现在。
黑子深吸了一口气，那微凉的、带着汗水和尘埃气息的空气沉入肺腑，仿佛注入了一股无形的力量。他迈开脚步，动作轻巧得像一缕风，贴着人群的边缘，悄无声息地穿过那些正在喝水、擦汗、议论纷纷的队员之间的缝隙，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直到他径直走到了赤司征十郎的面前，距离近到能看清对方红发细微的卷曲和异色瞳中自己的倒影。
“赤司君。”黑子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不高，却足以让赤司抬起头，那双平静的异色瞳聚焦在他脸上。
赤司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如同审视一件没有生命、没有价值的物品，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感。“有事？”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黑子没有多余的寒暄，目光转向旁边一个正在无聊拍球的替补队员：“请把球给我。”
那队员正走神，被这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啊？”了一声，低头看看手里的球，又看看眼前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蓝发少年，再看看面无表情的赤司队长。在赤司没有任何表示的情况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球朝着黑子抛了过去。
篮球入手，那熟悉的重量，皮革粗糙而温润的触感，瞬间唤醒了沉睡在指尖的记忆。黑子冰蓝色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微澜。他转向赤司，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清冽如冰泉：“请给我一分钟。”
没有等待赤司的回应——甚至没有去看赤司脸上是否有一丝松动——黑子已经动了。他没有像其他人展示球技那样冲向某个特定的队友，做出华丽的过人或者强力的投篮。他只是以一个最普通不过的站立姿势，身体微微前倾，重心下沉，双手握球置于腰侧。然后，以一种看似随意、实则经过无数次前世推演和此刻精密计算的独特角度，将球朝着场地中央一个看似无人的、被几名队员身影半遮挡的空位猛地一推！
篮球离手的瞬间，速度并不算快得惊人，轨迹却异常诡异，带着一种强烈的、肉眼可见的旋转。它没有飞向高空，而是贴着光滑的地板，如同一条贴着地面疾行的蛇！它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和智慧，在密集的人腿森林中急速穿梭、折射！
它几乎是擦着一名正弯腰系鞋带的队员的球裤后裆掠过，带起的微弱气流拂动了布料；又在另一名队员下意识抬脚想要拦截的瞬间，诡异地向下沉了一下，球体在地板上轻微反弹，恰好避开了那只抬起的脚踝；紧接着，它以毫厘之差绕过了某个队员迈出的脚踝，球体旋转着，在狭小的空间里划出一个违背物理直觉的微小弧线，从两名正在交谈的队员背靠背的缝隙间险之又险地挤了过去……
篮球如同一个无形的幽灵，一个在湍急溪流中逆流而上、精准规避所有暗礁的游鱼！每一次转折都出乎意料，每一次变向都精准地避开所有可能的拦截点，却又无比清晰地指向一个明确的方向——篮筐下方！
全场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目光都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地、难以置信地追随着那个在人群中神出鬼没、违反常理的橘黄色球体。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放慢，偌大的体育馆里只剩下篮球摩擦空气的微弱“嘶嘶”声，以及它一次次惊险掠过障碍物、在地板上留下断续轨迹的轻响。
最终，篮球在穿越了大半个拥挤的场地后，划过一个极其微小的上旋弧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托着、引导着，极其柔和、又无比精准地，轻轻落入了站在篮筐正下方、正因为刚才的对抗而微微喘息、此刻却目瞪口呆的紫原敦摊开的巨大手掌之中。
“啪。”
一声轻响。篮球安静地躺在紫原敦厚实宽大的掌心，停止了滚动。
整个帝光体育馆陷入了绝对的、落针可闻的寂静。所有人都僵在原地，脸上写满了极致的震惊和茫然。刚才那一连串眼花缭乱、如同魔法般的传球路径，彻底颠覆了他们对篮球这项运动的认知！那根本不是什么传球技巧，那是……奇迹？
青峰大辉张着嘴，手里捏着的宝矿力水瓶悬在半空，瓶口溢出的水滴落在地上，洇湿了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也浑然不觉。他那双总是充满侵略性和活力的深蓝色眼眸，此刻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黑子，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这个角落里的蓝发少年。
黄濑凉太那双总是亮晶晶、闪烁着好奇和自信光芒的眼睛，此刻也瞪得老大，嘴巴微微张开，忘记了合拢，脸上招牌式的灿烂笑容彻底僵住，只剩下纯粹的惊愕。他甚至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绿间真太郎推眼镜的手停在半空，指尖还捏着冰冷的镜架。镜片后那双总是冷静锐利的墨绿色眼眸，此刻锐利如刀，紧紧锁在黑子身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和探究，仿佛要将这个突然爆发的“透明人”从里到外剖析个透彻。
紫原敦低下头，看看自己手里突然多出来的篮球，又抬起头，看看远处那个静静站立、气息微喘的蓝发少年，巨大的脸上写满了困惑的茫然。他慢吞吞地眨了眨紫色的眼睛，下意识地把篮球换到另一只手上，仿佛在确认这球是不是真的。刚才那球……好像是自己飞过来的？他歪了歪头，看向黑子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懵懂的好奇。
而风暴的中心，黑子哲也微微喘息着，胸膛起伏。刚才那看似随意、实则耗费了他巨大心神去计算每一个角度、力度和场上所有人细微动作的一球，让他的额角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睛如同最纯净的冰川，坦然地、毫无畏惧地迎向面前那双掌控一切的异色瞳眸。
赤司征十郎依旧站在原地，身姿挺拔如松，火焰般的红发在顶灯下仿佛燃烧得更烈。然而，在那双深不可测的异色瞳眸深处，冰封的湖面似乎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缝隙。左眼那沉淀的赤金瞳孔深处，一点锐利到极致、仿佛能刺穿灵魂的亮光，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灯光反射的错觉。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副掌控一切、无懈可击的平静面具，完美得如同雕刻。但黑子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平静之下，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波澜，如同投入万古深潭的石子，终于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那涟漪的名字，叫做惊异，甚至……是一丝被完美隐藏的、失而复得的狂喜。
赤司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牵动了一个几乎无法被定义为笑容的弧度，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全新的、如同发现稀世珍宝般的重量：
“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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