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室重归死寂。冰冷的空气似乎将赤司征十郎最后那句近乎耳语的低喃也冻结了,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如同冰冷的心跳。
赤司维持着俯身的姿势,异色瞳中的熔岩暗流早已被强行冰封,重新凝结为深不见底的寒潭。那滴意外滑落的泪痕,在他白皙无瑕的侧脸上留下了一道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水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个转瞬即逝的幻觉。他扣在黑子手腕上方的手指,力道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控制感,指尖下的皮肤冰凉而脆弱。
就在这片被赤司的意志强行凝固的寂静中——
被紧紧扣住手腕下方、那包裹在毯子里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之前昏迷中无意识的抽搐,而是一种带着明确感知的、试图挣脱桎梏的细微挣扎。毯子边缘,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几根手指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在虚空中抓住了什么无形的支撑。
赤司的异色瞳骤然收缩!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到了异常信号。
下一秒,黑子哲也覆盖在浓密睫毛下的眼睑,极其艰难地、如同背负着万钧重担般,颤抖着掀开了一条缝隙。
冰蓝色的光芒,比之前任何一次醒来都要黯淡,涣散得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烛火。然而,在那片混沌的迷雾深处,却并非全然空洞。一种极度的疲惫感,如同沉船坠入深海般沉重地弥漫着,几乎要将他再次拖入黑暗。但更深处,却涌动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意志——一种抗拒的、想要抽离的、带着尖锐痛楚的意志。
他的视线在昏暗的光线中艰难地聚焦,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那张完美无瑕、此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专注和……某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承受的深沉情绪的脸。
赤司征十郎。
那双异色瞳,如同无底深渊,正死死地锁定着他,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几乎要将他灵魂都洞穿的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刚刚经历过剧烈风暴的余烬般的波动。
黑子涣散的瞳孔猛地一颤!冰蓝色的湖面瞬间冻结!
“呃……”一声极其微弱、却带着明显惊悸和抗拒的破碎气音,不受控制地从他干裂的唇间逸出。他想抽回手,想逃离这近在咫尺的、如同实质般沉重的压迫感和那双令他灵魂都在战栗的眼睛!但身体的虚弱和手腕上方那如同铁箍般的手指,让他所有的挣扎都化为徒劳的颤抖,反而牵动了腕部的伤处,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本就苍白的脸瞬间失去最后一丝血色,眉头痛苦地紧蹙起来。
“……痛……” 那声细微的呻吟,与其说是表达,不如说是身体在剧痛下无法抑制的本能反应,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脆弱。
这声细微的痛呼,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破了赤司强行构筑的冰层!
赤司扣着黑子手腕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瞬!那细微的力道变化,如同精密仪器瞬间的失控,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却真实地发生了。他异色瞳深处那深不见底的寒潭,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激起了一圈极其细微、转瞬即逝的涟漪。
他凝视着黑子因剧痛而蹙紧的眉头、瞬间惨白的脸,还有那双冰蓝色瞳孔中无法掩饰的惊悸和抗拒。刚才那句低喃——“很痛吗?”——仿佛再次回响在耳边,带着一种冰冷的讽刺。
痛?
哲也的痛,清晰地、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眼前。不仅仅是手腕的伤,更是源于他赤司征十郎施加的一切。
赤司的薄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异色瞳中翻涌的情绪被强行压制、冰封。那短暂的松动仿佛从未发生,扣住手腕的力道重新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稳定,甚至带着一种更深的、不容置疑的意味。
“别动。”赤司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听不出波澜的冰冷,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切断了黑子微弱的挣扎,“伤口会裂开。”
他的目光从黑子痛苦的脸上移开,转向那暴露在昏暗光线下的、狰狞肿胀的手腕。异色瞳中没有任何温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受损的精密仪器。
“真太郎,”赤司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穿透寂静,是对着门的方向,“他醒了。准备后续处理。” 命令下达得干脆利落,不带一丝多余的情感。
门外立刻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绿间冷静的回应:“明白。”
赤司的视线重新落回黑子脸上。黑子冰蓝色的眼眸中,惊悸和抗拒并未因他的命令而消散,反而在那片深沉的疲惫中,沉淀为一种更加冰冷的、无声的疏离。他不再试图挣扎或说话,只是极其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仿佛关闭了所有通往内心的通道。
赤司看着那紧闭的双眼和微微颤抖的睫羽,异色瞳深处暗流汹涌。哲也的抗拒,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比他预想的更加坚固。这不再是可以用命令或绝对意志轻易碾碎的沉默,而是……一种无声的、浸透了疲惫和伤痛的隔离。
就在这时,细微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绿间推开门,端着换药盘走了进来,动作专业而安静。黄濑、青峰和紫原也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显然是被绿间通知了黑子苏醒的消息。三人的脸上都带着小心翼翼和难以掩饰的关切,但在看到赤司依旧俯身在床边、扣着黑子手腕的背影时,脚步都不约而同地顿住了,气氛瞬间再次变得凝滞。
黄濑金色的瞳孔担忧地望向床上闭着眼睛的黑子,又看看赤司冰冷的侧影,欲言又止。青峰深蓝色的眼睛死死盯着赤司扣住黑子手腕的位置,眉头紧锁,拳头在身侧捏紧又松开。紫原则是困惑地看看黑子,又看看赤司,巨大的身体不安地动了动。
绿间径直走到床边,对赤司微微颔首,然后看向黑子,用尽量平稳的语调说:“黑子,需要检查伤口和更换敷料。请尽量放松。” 他伸出手,准备处理。
就在绿间的手即将触碰到黑子手腕的刹那——
黑子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身体也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小的、想要向后缩的紧绷。虽然极其微弱,但在场所有人都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源自本能的、对触碰的抗拒和恐惧。尤其是,那抗拒似乎并非仅仅针对伤口本身。
赤司扣着黑子手腕上方的手指,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细微的颤抖和紧绷。他异色瞳中的寒芒一闪,扣住的位置微微上移了一点,避开了绿间需要操作的区域,但那掌控的姿态和力道丝毫未减。
“继续。”赤司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是对绿间的命令,更像是一种对黑子无声抗拒的压制。
绿间镜片后的目光闪了闪,没再犹豫,动作专业而迅速地开始处理伤口。酒精棉球触碰到肿胀发烫的皮肤时,即使绿间动作再轻,也无可避免地带来刺痛。黑子的身体猛地一颤,喉间溢出一丝压抑不住的、极其细弱的抽气声,紧闭的眼睫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动,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始终咬着下唇,没有睁眼,也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那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和越发苍白的脸色,泄露着他承受的痛苦。
黄濑看着这一幕,眼圈瞬间又红了,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青峰别开脸,下颌线绷得死紧。紫原巨大的紫色眼眸里充满了心疼,小声嘟囔着:“……轻点……绿仔……”
赤司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黑子的脸。他看着那紧闭的双眼下无法抑制的痛苦反应,看着那苍白的唇瓣被咬出的深深齿痕,看着那细微却倔强的颤抖。异色瞳深处,冰层之下,那被强行压制的熔岩暗流再次开始危险的翻涌。哲也的痛苦,清晰地、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他,如同最直接的反馈。
这痛苦,是他施加的。
这抗拒,是他造成的。
这无声的隔离,是他亲手筑起的壁垒。
一种极其陌生的、如同被细密荆棘缠绕心脏般的滞涩感,悄然弥漫开来。那不是怜悯,不是后悔,而是一种被自己的掌控欲反噬的、冰冷的刺痛感。他想要的钻石,似乎正在他的重压下,出现无法预料的裂痕。
绿间动作利落地包扎完毕,最后用绷带将手腕稳妥地固定好。“处理好了。需要静养,避免活动和受力。”他退后一步,汇报般地对赤司说道。
赤司缓缓直起身,终于松开了扣住黑子手腕上方的手指。那被扣住的地方,留下了一圈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淡淡红痕。
他没有再看黑子,而是转向绿间和其他人,声音恢复了绝对的掌控和冷静:“所有人,出去。让他休息。”
命令不容置疑。
黄濑担忧地看了一眼依旧闭着眼睛、仿佛已经再次陷入昏睡的黑子,嘴唇动了动,最终在赤司冰冷的视线下,低着头第一个走了出去。青峰深深地、复杂地看了一眼黑子,又看了一眼赤司,最终也沉默地转身。紫原慢吞吞地跟着,一步三回头。
绿间收拾好东西,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人,推了推眼镜,也离开了医疗室。
门轻轻关上,室内再次只剩下赤司和床上闭着眼睛的黑子。
赤司没有立刻离开。他静静地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苍白脆弱的脸。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亮了起来,金红色的晨曦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带,也柔和地照亮了黑子半边侧脸,将那长长的睫毛投下的阴影拉得更加清晰。
光与影,在他脸上形成了一道微妙的分界线。
赤司的异色瞳,在晨光中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芒。那冰冷刺痛的滞涩感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清晰地盘踞在心头。他想要的绝对掌控,似乎正在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付出着高昂的代价。
哲也无声的抗拒和隔离,如同投入他绝对意志深潭中的一颗石子,激起了一圈圈名为“代价”的涟漪,无声地扩散开来。拂晓已至,但笼罩在两人之间的寒意,却并未因阳光的到来而真正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