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室里死寂无声，只有黑子压抑不住的、细微的颤抖和喘息，以及仪器冰冷的“滴答”声。晨曦温暖的光线，此刻照在赤司征十郎完美而冰冷的侧脸上，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衬得他异色瞳深处那片混乱的冰寒，更加深不见底。
那只垂在身侧的手，指尖仍在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残留着方才施加暴力的记忆，也烙印着哲也手腕肌肤骤然冰冷下去的触感。赤司征十郎从未感觉过自己的指尖如此沉重，仿佛被灌满了铅，又像是被那冰蓝色瞳孔中倒映出的、自己失控的狰狞面目灼伤。
失控。
彻彻底底、无法辩驳的失控。
他引以为傲的、如同精密仪器般的绝对掌控，在哲也无声的抗拒和他自身失算的烦躁面前，在短短几秒内，土崩瓦解，甚至滑向了暴力的深渊。
这失控带来的后果——哲也眼中那赤裸裸的、仿佛被彻底摧毁的恐惧——如同一记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抽打在他那不容置疑的帝王面具之上。那面具，此刻仿佛裂开了一道细微却致命的缝隙。
代价。
这是他失控的代价。
而这代价，清晰地烙印在哲也惊惧的瞳孔里，也沉重地压在了他自己的心头，压得他几乎窒息。
他看着蜷缩在床上的身影。黑子将受伤的手腕和被攥出刺目红痕的右手都紧紧护在胸前，身体缩成一团，像一只被狂风骤雨打落到泥泞中的雏鸟，只剩下本能的、无助的瑟缩。冰蓝色的眼眸紧闭着，长长的睫毛被未干的冷汗和生理性的泪水濡湿，黏在苍白的下眼睑上，每一次细微的颤动都带着惊悸的余波。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破碎的抽噎声，仿佛连呼吸都带着疼痛和恐惧。
赤司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喉咙深处干涩得发紧。那细微的抽噎声，像最细小的针，一下下扎在他混乱的心绪上。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哲也。前世没有，重生后精心呵护至今的轨迹里，更不该有。这恐惧，是他亲手施加的，第二次。第一次是无心的“绝对命令”，这一次，是赤裸裸的暴力。
一种比方才的暴怒更深沉、更陌生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缓慢地、沉重地淹没了心脏。那是一种……混杂着强烈懊悔、难以置信的自我厌弃，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不见底的恐慌。恐慌于他差点亲手摧毁了自己最珍视的、失而复得的珍宝。恐慌于哲也眼中那层可能再也无法驱散的、对他的恐惧。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阳光又移动了一寸，金色的光斑落在了黑子散落在枕边的水蓝色发丝上，像洒下了一层细碎的金粉。这温暖的景象，与室内冰冷凝滞的空气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赤司垂在身侧的手，终于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动作僵硬，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迟疑。他并非想再次触碰，那只是一种无意识的、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僵局的动作。然而，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惊动了床上的人。
黑子猛地一颤，身体下意识地缩得更紧，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尖叫出声。那是一种完全源自身体本能的、对即将到来的伤害的恐惧反应。
赤司的动作彻底僵在半空。异色瞳中那片混乱的冰寒，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大的石头，瞬间碎裂开来，露出底下从未示人的、一丝清晰的狼狈和……痛楚。他看着黑子惊弓之鸟般的反应，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将那只抬起的手收了回去，五指用力地收拢成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肉体疼痛来压制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混乱。
“……抱歉。” 一个极其低沉、沙哑到几乎失真的声音，艰难地从赤司紧抿的唇间逸出。
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被仪器规律的“滴答”声盖过。但在死寂的房间里，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清晰地荡开了涟漪。
蜷缩着的黑子身体猛地一僵，急促的抽噎声似乎停滞了一瞬。
赤司没有再试图靠近，也没有再试图命令。他只是站在原地，挺拔的身姿此刻却透出一种沉重的疲惫感。异色瞳中的光芒复杂难辨，暴怒的余烬彻底熄灭，只剩下冰冷的懊悔和一种深刻的自我审视。他看着黑子，目光不再具有穿透性的压迫力，反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甚至可以说是……脆弱。
“我……” 他似乎想解释什么，但话到嘴边，却觉得任何解释在此刻都苍白无力，甚至是一种亵渎。他引以为傲的言辞，在哲也清晰的恐惧面前，失去了所有力量。最终，他只是极其艰难地重复了一遍，声音更低哑，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失控了。非常抱歉，哲也。”
这不是赤司征十郎会说的话。至少，不是那个永远掌控一切、永远正确的赤司征十郎会说出口的。承认失控，承认错误，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示弱的歉意。
黑子护在胸前的双手，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那细微的抽噎声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压抑的、沉重的呼吸。他依旧没有睁眼，也没有回应，但紧绷到极致的身体线条，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易察觉的放松。
赤司的目光落在黑子干裂的嘴唇上。刚才的剧痛和恐惧，显然消耗巨大。他沉默地转身，走向角落的饮水机。动作依旧带着一种刻意的缓慢，避免任何可能再次惊吓到对方的举动。
他接了一杯温水，然后，并没有立刻递过去。而是站在那里，背对着病床，静静地站了几秒钟。晨光勾勒出他略显僵硬的背影，那总是掌控一切、睥睨天下的姿态，此刻却透着一丝罕见的迷茫和笨拙。他似乎在思考，该怎么做才不会再吓到他。
最终，他端着水杯，走到离病床还有一步远的地方停下。他没有弯腰，没有靠近，只是将水杯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床头柜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嗒”的一声。杯中的水面微微晃动，映着窗外透进来的晨光。
“水。” 他只说了这一个字，声音依旧低沉，却比刚才少了几分沙哑，多了几分刻意放轻的、带着试探性的温和。
做完这一切，赤司没有再看黑子，也没有再说话。他退后一步，重新站回床尾的位置，只是这一次，他不再像一座冰冷的雕塑，更像一个沉默的、等待着某种审判的守卫者。异色瞳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掩去了其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只留下一种沉重的、几乎凝滞的安静。他在等待，等待着哲也的反应，哪怕只是一个细微的动作，一个眼神。
空气依旧凝滞，但那令人窒息的、充满暴力余韵的冰冷，似乎被这杯放在床头的水和那句低哑的道歉，悄然融化了一角。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试探和不确定的暖意，开始在冰冷的死寂中悄然滋生。代价已经付出，而修补裂痕的第一步，或许就是从这杯水和这沉重的沉默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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