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柜上那杯温水,水面平静,映着窗外透进来的、渐渐明亮的晨光,像一块小小的、凝固的琥珀。杯壁外侧凝结的细小水珠,缓缓滑落,留下一道道透明的痕迹。
赤司征十郎站在床尾,挺拔的身姿凝固成一个沉默的剪影。异色瞳低垂,视线落在自己垂在身侧的手上。那只手,指关节的苍白尚未完全褪去,指尖残留的冰冷触感和哲也手腕骤然失温的惊悸,如同烙印般清晰。方才的失控,像一场短暂而暴烈的飓风,留下的不是狼藉,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名为懊悔的泥沼。他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沉重而滞涩,每一次心跳都在拷问着那名为“绝对正确”的基石。
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固执地切割着这片沉重的死寂,每一声都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蜷缩在病床上的黑子哲也,身体依旧保持着防御的姿态,双手护在胸前,受伤的手腕和留有红痕的右手都藏在臂弯的阴影里。但细微的变化正在发生。那急促得几乎破碎的抽噎声已经彻底平息,只剩下压抑的、带着疲惫的沉重呼吸。他紧闭的眼睫,濡湿的尖端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爬行。窗外的阳光又移动了一寸,金色的光斑彻底笼罩了黑子枕边那缕水蓝色的发丝,温暖得近乎灼眼。
然后,极其缓慢地,黑子护在胸前的、那只没有被攥伤的左手,动了。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大病初愈般的虚弱和极度的迟疑。手指先是微微蜷曲了一下,仿佛在确认自己是否还有移动的力气。然后,几根纤细的手指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从臂弯的庇护下探了出来,暴露在晨光里。指尖苍白,微微颤抖着,如同受惊的蜗牛试探着外界的触角。
那几根颤抖的指尖,目标明确,却又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它们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伸向床头柜上的那杯水。
赤司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屏住了。他依旧维持着低垂视线的姿势,但异色瞳深处那片沉滞的冰寒,却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瞬间漾开了一圈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涟漪。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牢牢锁定在那几根苍白颤抖的指尖上。
指尖离杯壁还有一寸的距离,停下了。仿佛前方存在着无形的壁垒。黑子浓密的睫羽再次剧烈地颤动起来,紧闭的眼皮下,冰蓝色的瞳孔似乎在不安地转动。那细微的颤抖从指尖蔓延到整个手背,显示出内心的挣扎和恐惧并未完全消散——对靠近的恐惧,对再次被伤害的恐惧。
赤司依旧沉默着,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他甚至刻意收敛了所有存在感,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一丝多余的气息都会惊走这脆弱的试探。
短暂的僵持后,那几根指尖似乎终于鼓足了微弱的勇气。它们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视死如归般的决绝,向前探去,最终,极其轻、极其轻地触碰到了冰冷的玻璃杯壁。
“嗒。”
一声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轻响。指尖与玻璃杯壁的接触,短暂得如同蜻蜓点水。
但就是这一下触碰,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黑子紧绷的身体防线!他像是被这冰冷的触感激醒,猛地一颤,那只手如同受惊的兔子般迅速缩了回去,重新紧紧藏进臂弯的阴影里,身体也下意识地又蜷缩得更紧了些。
赤司的心,随着那声细微的触碰和黑子剧烈的退缩,猛地沉了下去。那刚刚漾开一丝涟漪的冰面,瞬间重新冻结,寒意更深。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失望即将蔓延开时——
缩回去的黑子,在臂弯的阴影里,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似乎……在低头看那只触碰过杯壁的指尖?短暂的、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停顿后,那只左手,再一次,带着比刚才更甚的颤抖和迟疑,极其缓慢地、重新从庇护下探了出来。
这一次,目标依旧是那杯水。
冰蓝色的眼眸,在浓密的睫羽挣扎了几下后,终于……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没有完全睁开,只是微微掀开了一条细缝,露出一点点模糊的、带着水汽和惊惧余波的冰蓝色光芒。那光芒没有看向赤色,也没有看向别处,只是极其专注地、死死地锁定在那杯水上,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他此刻意志的浮木。
指尖再次颤抖着伸向杯壁。这一次,动作虽然依旧缓慢而充满恐惧,却少了些刚才的犹豫不决。那微睁的眼眸里,除了残留的恐惧,似乎还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本能的渴望——对水的渴望,或许,也是对那杯水所代表的、一丝极其渺茫的“安全”信号的渴望。
指尖终于再一次触碰到了冰冷的玻璃。
这一次,没有立刻缩回。
那几根苍白的指尖,带着细微的战栗,极其小心地、极其笨拙地,开始尝试着……去握住那杯水。动作生涩得如同初生的婴儿第一次尝试抓握,充满了不确定和力量不足的虚浮。小小的玻璃杯在他颤抖的指尖下,水面晃动得厉害,几乎要倾洒出来。
赤司的呼吸彻底停滞了。他异色瞳深处冻结的冰层,在那双努力睁开的、带着水汽和一丝微弱渴望的冰蓝色眼眸注视下,在那双颤抖着、笨拙却固执地尝试握住水杯的指尖映照下,开始发出细微的、碎裂的声响。
他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所有的意志力都用来克制自己任何可能惊扰到对方的动作。他只是看着,看着哲也用尽全身的力气和勇气,去完成这个对常人来说简单至极的动作。
终于,那几根颤抖的指尖,极其勉强地、极其不稳定地圈住了杯身。黑子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将那杯水,从床头柜上,朝着自己的方向……拖动了微不足道的一点点距离。
水杯在颤抖的指尖下危险地晃动着,水面剧烈起伏。
就在水杯即将因为不稳而倾倒的瞬间——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极其平稳、极其迅捷地伸了过来。
没有触碰黑子的手,甚至没有靠近他的肌肤分毫。
那只手的目标,是杯子的底座。
赤司的动作快如闪电,却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他的手指精准而稳定地托住了杯底,瞬间稳住了那摇摇欲坠的杯子,也稳住了里面剧烈晃动的温水。水面在惯性作用下漾起波纹,又迅速归于平静。
托住杯底后,赤司的动作没有停止。他极其缓慢地、以一种完全配合黑子拖拽力道的速度,稳稳地、无声地,帮助黑子将那只盛满了温水的杯子,稳稳地挪到了离他更近、更方便拿取的位置。整个过程,他的指尖始终只接触冰冷的玻璃杯底,没有一丝一毫逾越,没有一丝一毫的触碰。
做完这一切,赤司的手如同出现时一样迅捷而无声地撤了回去,重新垂在身侧。仿佛刚才那精准而及时的援手,只是一个幻影。
黑子的指尖依旧圈着杯壁,因为刚才的晃动和突如其来的稳定而微微僵硬。他微睁的眼眸中,残留的惊惧尚未完全散去,却又多了一丝清晰的茫然和……愕然。他似乎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更紧地圈住了杯子,仿佛那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
他微微垂眸,视线落在近在咫尺的水杯上。水面平静,倒映着他自己苍白而模糊的倒影,以及……杯底下方,刚刚那只稳定如磐石般的手留下的、无形的支撑感。
然后,极其缓慢地,黑子那只圈着杯壁的左手,开始用力。他用尽此刻能调动的所有力气,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将那杯水,朝着自己干裂的嘴唇,拉近。
赤司依旧沉默地站在原地,异色瞳低垂。阳光落在他深红的发梢,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那沉重的懊悔并未消失,但看着哲也努力啜饮着那杯水的侧影,看着他微睁的眼眸中恐惧被茫然和一丝极其微弱的、被满足的本能渴望所取代,看着那杯由他亲手接来、又在他无声的支撑下才得以被喝到的水……
一种极其陌生的、近乎酸涩的暖流,极其微弱,却又无比顽强地,悄然漫过了心头那片冰冷的懊悔泥沼。
代价沉重。
但修补的微光,或许就藏在这杯被艰难捧起的水中,藏在这无声的支撑里,藏在那双冰蓝色眼眸中,一丝恐惧被茫然取代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