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滴砸在地上的冰泪，仿佛按下了整个世界的暂停键。
所有咆哮、怒吼、哭喊、威胁，都在那一声微不可闻的“啪嗒”声中凝固了。死寂重新笼罩了狭窄的走廊和压抑的病房，比之前的任何一刻都要沉重，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脏上，带着一种目睹神像崩塌的、令人窒息的荒谬感。
赤司征十郎低着头。赤红的发丝垂落，彻底遮住了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剧烈起伏的胸膛，绷紧到极限的脖颈线条，以及那只垂在身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的手。掌心翻裂的伤口，在紧绷的肌肉下再次渗出血丝，沿着指缝蜿蜒，滴落在地板上，与那滴冰泪的湿痕混在一起，晕开一小片暗红与透明的污迹。
他像一尊被无形重锤砸出裂痕的冰雕，维持着最后一点僵硬的轮廓，内里却已开始寸寸崩解。
“……” 青峰大辉的拳头还悬在半空，焦糖色的眼瞳里燃烧的怒火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寂静浇灭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混杂着震惊、不解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赤司。狼狈？崩溃？痛苦？这些词放在赤司身上，本身就是一种悖论。可眼前这低垂着头、浑身散发着绝望气息的身影，却让他那堵燃烧的愤怒之墙，第一次感到了无处着力的虚空。他喉咙动了动，最终只发出一声粗重的、带着余怒未消的喘息，拳头缓缓放下，但身体依旧像座铁塔般挡在门口，警惕地盯着那低垂的头颅。
黄濑凉太抱着赤司胳膊的手也僵住了。他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琥珀色的眼睛里盛满了巨大的惊愕，甚至忘了继续哭。他看看地上那滴泪痕，又看看赤司颤抖的手和低垂的头，最后茫然地望向病床上虚弱睁开眼的黑子。小赤司……哭了？为了小黑子？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进他混乱的大脑，让他所有的指责和愤怒都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一种不知所措的空白。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一步，仿佛赤司身上那破碎绝望的气息会灼伤他。
绿间真太郎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依旧，但那份冰冷的宣判意味淡去了几分。他手中的平板屏幕上，代表黑子心跳的曲线在经历刚才剧烈的波动后，正以一种缓慢而艰难的速度趋向平稳，虽然依旧脆弱，但警报暂时解除了。他的视线扫过地上那滴泪痕，又落回赤司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超出了他的“医学数据”范畴，属于无法精确计算的“变量”。他推了推眼镜，声音依旧冷冽，但少了之前的绝对命令感，更像是一种陈述：“目标生命体征趋于稳定。外部刺激源移除是首要因素。” 言下之意，赤司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刺激源。
紫原敦巨大的身躯依旧堵着门，但那股择人而噬的暴怒气息收敛了许多。紫色的眼睛沉沉地盯着赤司低垂的头，像在评估一件突然失去所有威胁的、却依旧庞大的危险物品。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低哼，堵门的姿态没有变，但紧绷的肌肉线条似乎松弛了一分。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消毒水和血腥气混合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打破这死寂的，是病床上极其微弱的声音。
黑子哲也的嘴唇又轻轻动了一下，冰蓝色的眼眸越过门口凝固的人影，落在赤司那低垂的、仿佛承载着整个坍塌世界的头颅上。他的声音比刚才更轻，更哑，带着一种耗尽全力的疲惫：
“……赤司君……” 仅仅是一个名字，都像是从干涸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气音，带着微弱的颤抖。
赤司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电流击中。他几乎是仓皇地、猛地抬起了头！
异色瞳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
那双曾燃烧着掌控一切傲慢火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破碎的冰河。赤红的左瞳深处是翻涌的、几乎要将他溺毙的混乱漩涡——悔恨、难以置信的自我否定、以及一种被彻底剥光所有伪装的赤裸裸的剧痛。金黄的右瞳则像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绝望的灰翳，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空洞的死寂和……茫然。那里面再也没有了任何“计算”，只有一片被“我很痛”三个字彻底摧毁后的废墟。泪水早已干涸，只在苍白的脸颊上留下一点极其浅淡的湿痕，但那双眼睛本身，就是两潭深不见底的痛苦深渊。
他看向黑子的眼神，不再是居高临下的审视，不再是冰冷的占有欲，而是一种近乎卑微的、带着巨大恐惧的探寻。他似乎在黑子苍白的脸上寻找着……原谅的可能？或者仅仅是确认他是否还活着？
这眼神让黑子胸口那沉甸甸的窒息感更重了。他微微偏过头，避开了那令人心窒的注视，冰蓝色的眼眸重新低垂，长睫在眼下投下更深的阴影，带着一种无声的拒绝。指尖在胸口的位置，又轻轻按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把淬毒的冰锥，再次狠狠扎进赤司的心脏！
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那只受伤的手猛地攥紧，鲜血瞬间从崩裂的伤口涌出，顺着指缝滴落得更快。喉结上下滚动，似乎想说什么，想解释，想挽回……但最终，只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一点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
“够了。” 绿间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对视。他向前一步，彻底挡在了黑子的病床前，隔绝了赤司那痛苦绝望的目光。“病人需要绝对静养。任何形式的情绪波动都是禁忌。” 他的目光锐利地刺向赤司，“你的存在，就是最大的禁忌源。请立刻离开。”
“听到没有？！滚啊！” 青峰像是被绿间的话点醒了，重新找回了愤怒的支点，尽管这愤怒里掺杂了太多复杂的情绪。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焦糖色的眼睛死死瞪着赤司，“哲现在最不想看见的就是你！别他妈在这儿杵着碍眼！”
黄濑也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赤司……你……你先走吧……求你了……” 他看着赤司还在流血的手，看着他那双破碎的眼睛，心里堵得难受，但更多的是一种保护小黑子的本能占了上风。小黑子说痛，他不能再让任何人伤害他，即使那个人是此刻看起来同样破碎不堪的小赤司。
赤司的目光，艰难地从绿间身后那一点模糊的蓝色发梢上移开。他环视着挡在面前的人墙——青峰燃烧着余烬的愤怒，黄濑带着泪痕的恳求，绿间冰冷的理性壁垒，紫原沉默却不容置疑的拒绝。最后，他的视线落在地上那片混合着血与泪的污迹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铺天盖地的孤独感，瞬间将他吞噬。
他不再是掌控者。他是被驱逐者。是被哲也亲口判定为“痛”的源头。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浓重自嘲和绝望意味的冷笑，从他苍白的唇间逸出。那声音干涩沙哑，比哭更难听。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没有再说一个字。
高大的身躯，以一种近乎僵硬的姿态，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千钧重负。昂贵的皮鞋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伴随着掌心滴落的血珠，在身后留下断断续续的暗红色印记，与他来时那裹挟着毁灭风暴的脚步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他退出了被紫原阴影笼罩的门框范围，退出了那间充斥着消毒水味和黑子微弱气息的病房的领域。
走廊尽头惨白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将那赤红的乱发、歪斜的领口、苍白的脸色和满手的鲜血映照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落魄。像一头被拔去了所有利爪和尖牙、被驱逐出领地的孤狼。
他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只是用那只完好的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试图擦掉那并不存在的泪痕，却只留下一抹刺目的血污。然后，他转过身，挺直了那似乎随时会折断的背脊，一步一步，走向走廊深处那片更浓重的黑暗。
背影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行将就木般的死寂。
直到那抹赤红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走廊拐角，走廊里紧绷到极限的空气才仿佛“嗡”的一声，骤然松弛下来，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病房内。
黄濑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腿一软，跌坐在黑子床边的椅子上，大口喘着气，眼泪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掉，这次是后怕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青峰重重地靠回冰冷的墙壁，烦躁地抓了抓自己深蓝色的乱发，焦糖色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低低的咒骂：“妈的……”
绿间面无表情地再次检查平板上的数据，确认黑子各项指标没有因为刚才的插曲而恶化，才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落在黑子苍白的脸上，声音放缓了一分：“闭上眼睛，休息。什么都不要想。”
紫原敦沉默地转回身，重新将门框堵得严严实实，巨大的阴影再次笼罩下来，隔绝了外面的一切。紫色的大眼睛低垂着，里面残留着一丝未散的戾气和……一丝困惑。
黑子哲也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冰蓝色的眼眸望着头顶嗡嗡作响的惨白灯管。
胸口的位置，指尖触碰的地方，那迟来的、尖锐的痛楚似乎随着赤司的离开而稍稍缓解，但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疲惫感，如同无边的潮水，正缓慢地、不容抗拒地将他淹没。
他缓缓地、极其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走廊尽头，拐角处的阴影里。
赤司征十郎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墙壁，身体缓缓滑落，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他摊开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掌，粘稠温热的血液还在不断渗出，染红了昂贵的西装裤面料。他低头看着，异色瞳空洞地映着那片刺目的红。
然后，他抬起另一只完好的手，慢慢地、颤抖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高大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如同濒死野兽绝望的悲鸣，从指缝间断断续续地、绝望地泄露出来，在空荡死寂的走廊里，回荡着令人心碎的余音。
冰封的王座，裂痕已生。内核深处，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痛苦熔岩，正在无声地咆哮、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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