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死寂的走廊拐角，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铁锈般的血腥气，浓得化不开。惨白的日光灯在头顶发出令人烦躁的嗡鸣，光线下飞舞的尘埃都显得格外沉重。
赤司征十郎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墙壁，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骼，无力地滑落，最终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昂贵的西装裤面料被灰尘和掌心的鲜血洇染出大片刺目、污浊的暗红。他摊开那只手，粘稠温热的液体还在不断从翻裂的伤口渗出，顺着掌纹蜿蜒，滴落在裤子上、地板上，发出极其微弱却令人心悸的“嗒、嗒”声。
他低头看着那片红。异色瞳空洞地倒映着那片刺目的颜色，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血，而是一块陌生的、肮脏的污迹。视线无法聚焦，瞳孔深处是一片被彻底摧毁后的虚无废墟，只有混乱的碎片在无声地旋转、切割——哲也苍白的脸，裹着厚厚纱布的手，按在胸口的颤抖指尖，那双冰蓝色眼眸中毫不掩饰的疲惫和……痛楚。
“我很痛。”
那三个字，带着哲也虚弱却清晰的声线，如同淬了毒的冰锥，再次狠狠扎进他已然麻木的心脏深处！比掌心的伤口痛千倍万倍！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被扼住喉咙的野兽发出的破碎呜咽，猛地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高大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像是承受着无形的、足以碾碎灵魂的重压。
他猛地抬起另一只完好的手，颤抖着、近乎粗暴地捂住了自己的脸！冰冷的指尖深深陷入额角和太阳穴的皮肤，试图用物理的疼痛来压制那从灵魂深处爆发的、焚毁一切的剧痛。
没有用。
指缝间，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再也无法抑制，如同濒死挣扎的悲鸣，绝望地泄露出来。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彻底被碾碎的狼狈和脆弱，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厉又……令人难以置信。这是赤司征十郎的声音？那个永远优雅、永远掌控一切、如同精密机械般冷酷无情的赤司征十郎？
泪水早已流尽，只剩下眼眶被狠狠揉搓后的灼痛和酸涩。捂住脸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青筋暴起，仿佛要将自己的头颅捏碎。身体的颤抖如同痉挛，从肩膀蔓延到全身，每一次抽动都牵扯着掌心撕裂的伤口，带来新一轮的锐痛，却又被那灵魂深处的巨大痛楚瞬间淹没。
他像一头被剥光了皮毛、暴露在冰天雪地中的巨兽，只能蜷缩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发出最原始的、绝望的悲鸣。所有的骄傲、所有的理性、所有的掌控力，都在哲也那句“我很痛”和此刻无法自控的崩溃中，被撕扯得粉碎，化为齑粉。
他错了。
错的离谱。
错的……无可挽回。
计算错误。
逻辑崩坏。
他亲手将唯一的光推向了自毁的边缘，甚至……差点亲手熄灭了他。
这个认知，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反复冲刷着他崩塌的意识。悔恨如同滚烫的岩浆，在名为“赤司征十郎”的冰冷外壳下咆哮、沸腾，灼烧着每一寸神经。他无处可逃。
***
病房内，空气依旧沉重，却少了那份几乎要爆炸的尖锐冲突。
赤司离开后留下的死寂，被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更深沉的忧虑取代。
黄濑凉太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着脸，肩膀还在微微抽动。之前的嚎啕大哭已经止住，只剩下无声的眼泪顺着指缝不断滑落，滴在膝盖上，晕开深色的圆点。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连哭都变得安静而绝望。琥珀色的眼睛透过指缝，失神地望着床上安静闭眼的黑子，那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后怕和一种被抽空了的茫然。小赤司的眼泪和崩溃，像一块巨石砸进了他本就混乱的心湖，激起的不是报复的快感，而是更深沉、更复杂的难受。
青峰大辉烦躁地耙着自己深蓝色的短发，背靠着墙壁，焦糖色的眼睛死死盯着紧闭的房门，仿佛那扇门随时会被那个红色的魔鬼再次撞开。他胸口剧烈起伏，之前那股要把赤司撕碎的暴怒并未完全消散，只是被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取代。看到赤司那副样子……他妈的！那混蛋凭什么？！凭什么在把哲害成这样之后，还能摆出一副最痛苦的样子？！可内心深处，那前所未见的赤司的狼狈和绝望，又像一根细刺，扎得他极其不舒服。最终，所有情绪化作一声低低的、充满戾气的咒骂：“操！”
绿间真太郎是最快恢复“正常”的一个。他面无表情，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手中的平板屏幕始终亮着，上面跳动的数字是他此刻唯一关心的“现实”。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黑子苍白的脸和微微起伏的胸口，确认各项生命体征数据在赤司离开后确实稳定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区间，紧绷的下颌线条才略微松弛了一毫。他走到点滴架旁，再次精确地调整了点滴速度，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刚才门外那场足以摧毁人心的崩溃从未发生。
紫原敦庞大的身躯依旧牢牢焊死在门框上，像一座沉默的山。他背对着病房内，面朝走廊的方向，巨大的阴影覆盖了整个门口。浅紫色的长发垂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能看到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紫色的大眼睛低垂着，里面残留着未散的戾气和一丝……巨大的困惑。刚才小赤司的样子……好奇怪。像坏掉的娃娃。他不懂那些复杂的情绪，但他感觉得到那股几乎要把人压垮的痛苦和绝望。这让他堵门的决心更加坚定，却也让他心里某个角落，莫名地……有点闷。
病床上，黑子哲也静静地躺着。他闭着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片青黑的阴影，像疲倦的蝶翼收拢。呼吸很轻，很平稳，仿佛真的睡着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深入骨髓的疲惫如同冰冷沉重的海水，正缓慢地将他拖向意识模糊的深渊。身体的痛楚——手腕的旧痕新伤，右手的麻木钝痛，胸口沉甸甸的窒息感——在药物和极度虚弱的作用下变得有些遥远、麻木。
但“我很痛”那三个字出口后，心底某个地方，却奇异地……轻松了一点点。仿佛一直堵在那里的、沉重的巨石，被撬开了一条缝隙。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空茫的平静。
他不想思考。不想去想门外那个崩溃的身影。不想去想那滴砸在地上的冰泪。不想去想混乱的过去和更加混乱的未来。
只想沉入这片无边无际的、黑暗的宁静里。
***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缓慢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绿间真太郎冰冷的声线打破了病房的寂静，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探视时间结束。”
他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病房内的另外三人。
“病人需要绝对的静养和深度休息。过多的情绪刺激源和人员聚集会极大阻碍恢复进程。” 他的视线落在黄濑红肿的眼睛和青峰紧绷的身体上，“你们现在的状态，对他而言同样是负担。”
黄濑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琥珀色的眼睛里瞬间涌上急切：“小绿间！我……我可以很安静的！我保证不发出一点声音！就让我守着……”
“不行。” 绿间打断他，语气没有任何回旋余地，“你的情绪波动本身就是噪音。离开。”
他又看向青峰：“你的焦躁同样会影响环境稳定系数。离开。”
最后，他转向门口那座沉默的“肉山”：“紫原，守住门口不需要你整个人堵在这里。走廊外有监控。离开病房范围，在休息区待命。”
紫原敦巨大的身躯动了动，紫色的大眼睛从长发缝隙里看向绿间，又看了看床上安静的黑子，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咕噜，像是在权衡。最终，他庞大的身躯极其缓慢地、不情不愿地挪开了门框，但依旧像座塔一样矗立在门外一步之遥的地方，表明自己并未远离。
青峰烦躁地啧了一声，狠狠瞪了绿间一眼，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他知道绿间说的是对的。他现在的状态，留在这里只会让空气更压抑。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床上闭着眼、仿佛毫无知觉的黑子，焦糖色的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粗重的叹息，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转身大步走出了病房。
黄濑还在挣扎，他哀求地看着绿间，又看看黑子，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小黑子……”
“黄濑。” 绿间的语气加重了一分，带着命令的意味，“立刻离开。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黄濑浑身一颤，看着绿间镜片后那双不容置疑的冰冷眼睛，又看看黑子苍白安静的睡颜，最终，巨大的委屈和担忧还是让他瘪了瘪嘴，眼泪再次滑落。他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像被抽走了魂儿似的，慢慢挪出了病房。
绿间走到门口，对着依旧守在门外不肯离远的紫原点了点头，然后轻轻关上了病房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房间内，只剩下他和病床上安静的黑子哲也。
绿间走到床边，再次确认了各项监护仪器的数据和点滴流速。他拉过一张椅子，在距离病床稍远、但能随时观察到黑子情况的位置坐下。他拿出平板，调暗了屏幕亮度，开始专注地记录数据和分析报告，仿佛刚才激烈的冲突和此刻门外那个崩溃的世界，都与他无关。
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而微弱的“嘀、嘀”声，点滴管里药水滴落的“嗒、嗒”声，以及头顶日光灯持续不断的嗡鸣。
绝对的寂静，如同巨大的白色裹尸布，笼罩下来。
***
走廊拐角的阴影里。
压抑的呜咽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
赤司征十郎依旧蜷缩在地面上，捂着脸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沾满了血污和灰尘。他微微仰着头，后脑勺抵着冰冷的墙壁，赤红的发丝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苍白的脸颊上。
异色瞳空洞地睁着，望着走廊天花板上那盏散发着惨白光芒、嗡嗡作响的日光灯。瞳孔里没有任何焦距，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脸上泪痕和血污混合，狼狈不堪。
身体的颤抖已经平复，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麻木。掌心的伤口似乎也停止了流血，凝结成暗红色的痂，丑陋地附着着。
刚才病房门开关的声音，绿间冰冷的驱逐令，青峰烦躁的脚步声，黄濑带着哭腔的哀求……隔着不算太远的距离，断断续续地钻进他的耳朵里。
“离开。”
“负担。”
“静养。”
“不要刺激。”
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针，扎进他麻木的神经。
尤其是最后，当病房门轻轻关上的那一刻，那被彻底隔绝在外的死寂，仿佛一道无形的判决，将他彻底放逐在了哲也的世界之外。
他听到了。
也听懂了。
他是那个被驱逐的“刺激源”。是哲也痛苦的根源。是所有人避之不及的……负担。
这个认知，比刚才的崩溃更冰冷，更绝望。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动了动。撑着墙壁，试图站起来。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冰冷而麻木僵硬。他尝试了几次，才终于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体。
背脊习惯性地想要挺直，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僵硬和脆弱，仿佛随时会再次折断。
他没有再看地上那滩混合着血泪的污迹。也没有再看那扇紧闭的病房门。
他只是拖着沉重麻木的身体，一步一步，踉跄地、无声地，朝着走廊更深处、更浓重的黑暗走去。赤红的发梢在惨白灯光下晃动，背影孤独得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游魂。
每一步，都踏在名为“失去”的冰冷刀刃上。
病房内，闭着眼睛的黑子哲也，在绝对的寂静中，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指尖。
冰蓝色的眼睫，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而病房门外，紫原敦巨大的阴影，如同最忠诚的堡垒，无声地笼罩着那扇隔绝了两个破碎世界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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