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寒推开咖啡厅的门，风铃清脆地响了一声。早晨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在木质桌面上形成几何光斑。他选了角落的位置，从包里拿出NeuVision的顾问合同再次审阅。
"黑咖啡，不加糖。"
一杯咖啡被放在他面前。祁寒抬头，林郁已经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他今天穿着深灰色高领毛衣，头发看起来刚洗过，还带着微微的湿气，整个人比平时少了几分锐利，多了些居家的随意感。
"我没点咖啡。"祁寒说。
"我知道。"林郁啜了一口自己的咖啡，"但这家店的手冲是全市最好的，你应该试试。"
祁寒抿了一口，醇厚的苦味中带着果香，确实出色。他放下杯子："所以，关于合同第七条..."
"先不谈合同。"林郁打断他，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我想正式为前天的事道歉。"
祁寒挑眉："你已经道过歉了。"
"不够正式。"林郁的眼神异常专注，"利用你作为诱饵，即使是为了引出张奕，也越界了。"
阳光在林郁的睫毛上投下细小的阴影，祁寒注意到他的眼珠在强光下呈现出琥珀般的色泽，此刻里面盛着罕见的诚恳。
"我接受道歉。"祁寒合上文件夹，"但有个问题一直困扰我——为什么一开始不信任我？"
咖啡厅的背景音乐恰好切换，一段钢琴独奏填补了两人之间的沉默。林郁的手指在杯沿轻轻滑动，似乎在组织语言。
"我创业第二年，"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最信任的合伙人带着核心代码跳槽到竞争对手那里，差点让公司破产。"他抬起眼睛，"从那以后，我学会了先怀疑，再验证。"
祁寒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坦白。他想起张奕被捕时说的话，突然理解了林郁的戒备从何而来。
"我不是你的合伙人，林郁。"他轻声说，"只是顾问。"
"不只是。"林郁摇头，"从你发现数据异常那一刻起，你就已经卷入了公司最核心的安全问题。"他停顿了一下，"而我没有保护好你。"
这句话里的责任感让祁寒心头一热。他转开视线，假装研究咖啡的品种说明："商业间谍在哪行都不新鲜。我在牛津时，有教授整本抄袭学生的论文。"
"所以艺术界也有尔虞我诈？"林郁的语气轻松了些。
"比你想的更肮脏。"祁寒微笑，"至少你们的代码还有版权保护。"
林郁轻笑出声，阳光在他的脸上跳跃，那一刻他看起来几乎像个大学生。祁寒突然意识到，这是他们第一次在非工作场合见面，没有展览危机，没有商业间谍，只有两杯咖啡和清晨的阳光。
"关于合同第七条，"林郁回到正题，"保密条款的范围可以调整，但核心算法部分必须保持限制。"
"合理。"祁寒点头，"不过我建议增加艺术伦理审查条款，确保数字化过程中尊重原作文化背景。"
"这方面你是专家。"林郁拿出手机记录，"还有吗？"
他们花了半小时讨论合同细节，过程出奇地顺利。祁寒发现林郁在专业领域思维极其清晰，能够迅速抓住问题核心并给出解决方案，与媒体描述的"固执己见"形象大相径庭。
"周五有个美术馆论坛，"签完合同后祁寒随口提到，"关于科技与艺术融合的伦理边界。主办方想邀请你一起参加。"
林郁挑眉："我以为你讨厌这种跨界讨论。"
"是讨论伦理边界，不是推广跨界。"祁寒纠正他，"况且..."他犹豫了一下，"你的观点虽然激进，但有思考价值。"
这个评价让林郁眼中闪过一丝愉悦："周五几点？"
"下午两点。不过要提前到场准备。"
"我会调整日程。"林郁看了看手表，突然皱眉，"该死，十点有个董事会。"他站起身，"需要安排车接你吗？"
"不用，我自己去。"祁寒也站起来，"对了，张奕的事..."
"交给我处理。"林郁的表情又恢复了商业精英的冷静，"你只需要专注于艺术部分。"
看着林郁匆匆离去的背影，祁寒发现自己已经能够分辨他不同的"专业表情"——面对董事会的冷峻，谈判时的锐利，讨论技术时的热情...以及刚才道歉时的罕见柔软。
周五的美术馆人头攒动。论坛在中央大厅举行，两百个座位座无虚席，后排还站了不少人。祁寒在后台整理讲稿，听到主持人正在介绍嘉宾。
"...NeuVision创始人林郁先生，被誉为'AI与艺术跨界先锋'..."
林郁从另一侧走来，今天穿着正式的深蓝色西装，衬衫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最上面，整个人散发着不容忽视的气场。他看到祁寒，微微点头示意。
"紧张吗？"祁寒问。
"从不。"林郁调整了一下麦克风，"你呢？"
"习惯了。"祁寒微笑，"不过今天的问题可能会很尖锐。"
"正合我意。"林郁眼中闪过一丝锋芒。
主持人邀请他们上台，掌声响起。论坛开始很顺利，直到提问环节，一位白发老者站起来。
"我是传统艺术保护协会的。"他的声音洪亮，"请问两位如何看待AI作品正在挤占真实艺术家的生存空间？NeuVision最近的绘画算法直接导致三家插画工作室倒闭！"
场内一阵骚动。祁寒注意到林郁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收紧，立即接过话筒。
"这是一个结构性问题。"祁寒的声音平和但坚定，"技术革新确实会改变行业生态，但历史上每次媒介革命最终都扩大了艺术市场而非取代它。摄影没有杀死绘画，反而解放了它走向抽象表现。"
"说得好听！"老者不依不饶，"你们这些策展人为了噱头，把真正的艺术挤到角落！"
林郁突然拿过话筒："请问您用手机吗？"
老者一愣："当然。"
"那您为什么不坚持用信鸽传递消息？"林郁的问题引起一阵轻笑，"技术迭代不可逆，关键是如何引导。NeuVision设立了艺术家转型基金，帮助传统创作者学习新工具。您批评的那三家工作室，其实有两家已经与我们合作，收入比原来提高了三倍。"
祁寒惊讶地看了林郁一眼——他从未听说过这个基金。
"数据可以证明一切。"林郁调出一组图表投影在大屏幕上，"过去两年，艺术市场总体规模扩大了17%，数字艺术从业者增加了42%，而传统媒介的拍卖价格..."
"但灵魂呢？"老者打断他，"艺术不是数字游戏！"
场内气氛变得紧张。祁寒轻轻碰了碰林郁的手腕，接过话题。
"您说得对，艺术的核心是情感表达。"祁寒的声音柔和下来，"上周我看到一位八十岁的画家使用VR创作，当他'触摸'到自己年轻时梦想但从未去过的威尼斯时，那种喜悦..."他停顿了一下，"技术如果运用得当，能够解放而非压制人的创造力。"
林郁看了祁寒一眼，默契地补充："我们的目标从来不是用机器取代人类，而是去除技术障碍，让更多人能够表达。就像..."他思考了一下，"就像祁先生说的，让八十岁的画家能'触摸'威尼斯。"
这个引用让祁寒心头一动。接下来的讨论中，两人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配合——当问题涉及技术和市场，林郁主导；当话题转向艺术价值和人文关怀，祁寒接手。他们甚至能无缝衔接对方的观点，就像合作多年的搭档。
论坛结束后，观众陆续离场。祁寒在后台收拾资料，听到两位艺术系学生的议论。
"他们俩简直像双人舞一样默契！"
"对吧？那个科技大佬居然能引用艺术史例子，肯定是受祁策展人影响..."
祁寒低头掩饰嘴角的笑意。当他再次抬头，发现林郁站在不远处，似乎在等他。
"表现不错。"林郁走近，"特别是关于威尼斯的那部分。"
"你也是。"祁寒合上公文包，"那个转型基金是什么时候成立的？"
"去年年底。"林郁的目光有些游移，"算是...实验性项目。"
祁寒敏锐地注意到他的不自然："实验性？"
"初期只针对特定艺术家群体。"林郁含糊其辞，"走吧，我送你回去。"
夜幕已经降临，但美术馆还有一小时才闭馆。经过中央展厅时，林郁突然停下脚步。这个展厅正在布置新展览，现在空荡荡的，只有几件雕塑孤零零地立在聚光灯下。
"等等。"林郁走向墙边的音响控制面板，"测试一下论坛用的设备。"
他按下几个按钮，悠扬的弦乐突然充满了整个空间——是德彪西的《月光》。祁寒惊讶地看着林郁走回展厅中央，做了个夸张的邀请手势。
"林总还会跳舞？"
"斯坦福必修社交舞。"林郁的语气带着罕见的轻松，"不过搭档总是抱怨我太'机械化'。"
这个自嘲让祁寒笑了出来。他放下公文包，走向林郁："那让我看看科技精英的艺术细胞。"
他本以为会是简单的几步，但林郁的手已经稳稳扶住了他的腰，另一只手与他相握，姿势标准得令人惊讶。祁寒从小参加艺术世家必备的社交舞训练，却很少遇到能跟上他节奏的舞伴。
他们随着音乐在空荡的展厅中旋转，脚步声在大理石地面上回响。林郁起初确实有些僵硬，但很快就适应了祁寒的引导，两人的动作逐渐协调。当音乐进入高潮部分时，林郁甚至尝试了一个复杂的旋转动作，祁寒顺势完成，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看来斯坦福的老师太严格了。"祁寒调侃道，"你跳得很好。"
"好搭档的功劳。"林郁的声音近在耳边，呼吸拂过祁寒的鬓角。
那一刻，祁寒突然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有多近——他能看清林郁睫毛的弧度，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混合着薄荷的气息。音乐还在继续，但两人的脚步都慢了下来，仿佛同时陷入了某种微妙的氛围中。
"祁寒..."林郁低声唤道，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似乎在寻找什么。
"嗯？"祁寒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你的手机在响。"林郁松开手，后退一步。
祁寒这才注意到公文包里的震动声。他匆忙走过去接听，是国际长途——威尼斯双年展的策展团队，邀请他参与明年春季的特展策划，为期两个月。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他挂断电话，有些恍惚地看向林郁。
"你要去？"林郁的表情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但眼神却暗了下来。
"还没决定。"祁寒犹豫道，"但这对我的职业..."
"当然应该去。"林郁打断他，声音过于干脆，"双年展是每个策展人的梦想。"
他走回控制台关掉音乐，展厅突然安静得有些压抑。祁寒想说些什么，但林郁已经拿起外套向出口走去。
"我送你回去。"他的语气不容拒绝。
车内的沉默持续了整个路程。当车停在祁寒公寓楼下时，林郁才再次开口："关于数字化项目，下周可以开始第一次工作会议吗？"
"当然。"祁寒点头，"不过..."
"晚安，祁寒。"林郁已经转向前方，示意对话结束。
祁寒站在公寓楼下，看着林郁的车驶离，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失落感。他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给林郁发了条消息：【谢谢今天的舞蹈。论坛视频能发我一份吗？】
消息显示已读，但没有立即回复。祁寒放下手机，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查阅威尼斯的资料。屏幕的光在黑暗中显得刺眼，他发现自己很难集中注意力。
直到凌晨两点，手机才震动了一下。林郁的回复很简单：【视频附件。晚安。】
祁寒点开附件，发现是论坛全程录像。他拖动进度条，找到自己和林郁互动的部分。屏幕中的两人在台上默契配合，林郁引用他观点时的表情，回应质疑时的眼神交流...这些在当时的紧张氛围下，他都没有机会好好观察。
视频的最后一个镜头是论坛结束后的合影，林郁站在他身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祁寒按下暂停，放大画面——林郁的目光没有看镜头，而是微微偏向他的方向。
这个发现让祁寒心头一热。他打开浏览器，鬼使神差地输入"林郁 采访"。搜索结果中出现大量商业报道和科技论坛视频。他点开最近的一个，是NeuVision新品发布会。屏幕上的林郁侃侃而谈，自信而疏离，与今天跳舞时判若两人。
祁寒又搜索了自己的名字，发现维基百科页面已经更新，加入了与NeuVision合作的内容。他好奇地点开编辑历史——最后一次修改来自三天前，IP地址显示在NeuVision总部。
这太奇怪了。公司PR部门会关注这些，但通常不会亲自编辑。祁寒继续翻看林郁的社交媒体，发现对方几乎不发私人内容，关注列表也全是科技和商业账号。但当他查看自己的账号分析时，一个熟悉的名字出现在最近访客列表顶端——林郁几乎每晚都会查看他的主页，却从不点赞或评论。
祁寒合上电脑，心跳加速。这些细小的线索拼凑出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可能性——林郁对他的关注，或许早已超越了商业合作。
第二天清晨，祁寒被电话吵醒。是周倩，声音异常急促："祁先生，能请您今天来公司一趟吗？林总遇到了技术瓶颈，需要您的建议。"
祁寒赶到NeuVision时，发现林郁的办公室一片狼藉。白板上写满复杂的算法，咖啡杯散落各处，而林郁本人正盯着电脑屏幕，眼下有明显的黑眼圈。
"你通宵了？"祁寒问。
林郁抬头，似乎没想到会看到他："周倩叫你来的？"
"她说你遇到了艺术相关的问题。"
"是敦煌项目的色彩还原算法。"林郁揉了揉太阳穴，"传统光谱分析无法准确捕捉矿物颜料的特殊质感。我们尝试了37种参数组合，都不理想。"
祁寒看了看屏幕上的对比图，立即明白了问题所在："你们在用现代颜料数据库做基准？"
"当然。"
"这就是问题。"祁寒摇头，"古代矿物颜料的分子结构与现代合成颜料完全不同。你需要专门的数据库。"
"哪里有这种数据库？"
"牛津有一个，但不对外公开。"祁寒思考了一下，"不过我认识项目负责人。更大的问题是..."他指着屏幕，"你们试图用数学精确还原艺术，但古人作画时本就随性。有时候颜料不够了，就混用；天气变化，会影响干燥效果..."
林郁皱眉："所以你的建议是...引入随机性？"
"不完全是。"祁寒突然有了主意，"带上你的相机，跟我来。"
一小时后，他们驱车来到城郊的一处自然保护区。初夏的山坡上开满野花，远处湖水波光粼粼。祁寒从后备箱取出画架和颜料盒，在林郁困惑的目光中开始调色。
"你要...写生？"
"我们要写生。"祁寒递给他一套水彩，"你不是要理解颜料的不可预测性吗？最好的方式就是亲手尝试。"
林郁盯着递来的画笔，仿佛那是什么外星生物："我是工程师，不是艺术家。"
"正因如此。"祁寒已经铺开画纸，"技术可以分析，但要真正理解，需要体验。"
令他惊讶的是，林郁没有继续反驳，而是接过画笔，略显笨拙地模仿祁寒的动作蘸取颜料。
"先从简单的开始。"祁寒指向远处的湖面，"尝试捕捉水和光的互动。"
接下来的两小时，祁寒耐心指导林郁完成了一幅简陋但真诚的水彩速写。令他惊讶的是，林郁虽然毫无技巧，但观察力惊人，能敏锐地捕捉到光影变化的细微差别。
"你很有天赋。"祁寒真诚地说，"只是缺乏训练。"
林郁看着自己的作品，难得地露出不确定的表情："这真的有助于解决算法问题？"
"看这里。"祁寒指向画面的一角，"你试图混合蓝色和黄色得到绿色，但比例不对，产生了这种特殊的浑浊感——恰恰是敦煌壁画某些褪色区域的效果。"
林郁的眼睛亮了起来："所以问题出在..."
"你们太追求'完美'还原，但真正的古画充满了这种'错误'。"祁寒解释道，"有时候，正是这些非理性的部分承载了最多历史信息。"
林郁突然拿出手机，对着祁寒的侧脸拍了一张照片。
"干什么？"祁寒惊讶地问。
"记录这一刻。"林郁的声音异常柔和，"你谈论艺术时的表情...很有感染力。"
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洒在林郁的脸上，那一刻他看起来如此年轻，毫无平日的锋芒。祁寒感到心脏漏跳了一拍，急忙转回画板前："我们...该回去了。你的算法还需要调整。"
回程的车里，两人都比来时沉默，但气氛不再紧张。祁寒偷偷瞥了一眼专注开车的林郁，发现对方的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当晚，祁寒收到了林郁的消息：【算法调整成功。效果超出预期。谢谢今天的课。】随信附上一张照片——他专注画画时的侧脸，阳光为轮廓镀上金边，眼神沉浸在创作的热情中。
祁寒保存了照片，回复道：【不客气。别忘了艺术一半是科学，一半是魔法。】
林郁的回复很快：【那你是科学家还是魔法师？】
祁寒微笑着打字：【今天我是老师。晚安，学生。】
发完这条消息，他打开邮箱，看着威尼斯双年展的邀请函，光标在"回复"按钮上徘徊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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