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症监护室外的走廊,灯光惨白,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无形的沉重压力。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粘稠的胶水中缓慢爬行。刘语熙蜷缩在冰冷的塑料椅上,双臂紧紧抱着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寒意和恐惧。江岳林那番冰冷刻骨、充满威胁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冰锥,深深扎进她的脑海,寒意从脊椎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
“……离他远点。”
“……后果,你承担不起。”
“……你父母……你的人生……”
每一个字都带着无形的重量,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江逸身体那冰冷的触感和滚烫的泪水。他父亲的眼神,像手术刀一样锐利而残酷,那不是对儿子的担忧,而是对失控因素的厌恶和绝对掌控权的宣示。他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冰山,横亘在她和江逸之间,散发着令人绝望的寒气。
习题集的裂痕在书包里沉默,胶水粗糙的触感此刻像是对她徒劳挣扎的嘲笑。
药膏在夹层里沉默,那点微弱的善意在巨大的权力阴影下显得如此渺小。
摔坏的打火机遗落在废弃工厂的尘埃里,象征着某种联系的彻底断裂。
而此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在这道冰冷厚重的ICU大门外,像一只被拔光了刺的刺猬,脆弱而无助地等待着一个渺茫的信号。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那扇象征着生死界限的厚重门扉,终于被无声地推开。一个穿着蓝色无菌服的护士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如释重负?
刘语熙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几乎是弹跳起来,踉跄着冲到护士面前,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嘶哑:“护士!他……他怎么样了?”
护士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惨白的脸,语气温和了一些:“手术很成功。破裂的小肠已经修补,腹腔感染源清除了。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脱离……生命危险……”这几个字如同天籁,瞬间冲垮了刘语熙紧绷的神经!巨大的狂喜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她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她慌忙扶住墙壁,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这几天的恐惧、担忧和绝望,肆意流淌。
“不过,”护士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冷静,“他失血过多,感染严重,身体极度虚弱,还在昏迷中。而且,他需要绝对的安静和休息,不能受到任何刺激。家属探视也需要严格控制时间和人数。”
家属?
刘语熙的心猛地一沉。江岳林那张冰冷的脸再次浮现在眼前。
“他……他父亲……”刘语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江先生已经进去探视过了。”护士的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他交代了,除了必要的医护人员,其他人一律不准打扰病人休息。”她特意强调了“其他人”三个字,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刘语熙。
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刚刚涌起的狂喜瞬间被冻结。江岳林果然说到做到。他用最直接、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在她和江逸之间划下了一道冰冷的鸿沟。她这个“其他人”,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我……我就看一眼……远远地看一眼……行吗?”刘语熙不死心,带着卑微的恳求,“就一眼……确认他没事就好……”
护士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但更多的是不容更改的规则:“抱歉,这是家属的要求,也是为了病人尽快康复。请你理解。”说完,她不再看刘语熙,转身回到了那扇隔绝一切的门内。
“砰。”
轻微的关门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却如同惊雷,彻底宣判了她的“驱逐”。
刘语熙僵在原地,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她看着那扇紧闭的、厚重的门,仿佛看着一个遥不可及的彼岸。江逸就在那扇门后面,刚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她却连看他一眼都成了奢望。江岳林冰冷的话语和护士的拒绝,像两道沉重的枷锁,将她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那冰冷的塑料椅上,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膝盖。疲惫、恐惧、委屈、还有那无法靠近的牵挂,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将她拖入更深的无助和黑暗。
***
ICU内,是另一个世界。
恒定的温度,单调的仪器“嘀嘀”声,空气中弥漫着更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各种导管和线路连接着病床上那个苍白脆弱的生命。
江逸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氧气面罩扣在脸上,随着他微弱而规律的呼吸,白色的雾气时隐时现。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但比起手术时的死灰,多了一丝微弱的生气。额角那道狰狞的痂痕被纱布覆盖了一部分,露出的部分在灯光下依旧刺眼。腰腹间缠着厚厚的无菌纱布,掩盖着下方缝合的伤口。
生命体征监护仪上,数字和波形虽然依旧偏低,但已经稳定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区间。
他像是漂浮在一片无垠的、温暖的黑暗海洋里。没有疼痛,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令人沉溺的疲惫。意识如同散落的碎片,在混沌中缓慢地漂浮、聚集。
一些模糊的、光怪陆离的画面开始闪现:
幽蓝的打火机火焰在指间跳跃……
习题集被撕裂时纸张刺耳的尖叫……
暴雨中冰冷泥泞的地面……
废弃工厂角落里浓重的血腥味和铁锈气息……
一双沾满药膏、颤抖却异常固执的手……
还有……一个冰冷身体紧紧抱住他的、带着绝望温暖的触感……
这些碎片交织、碰撞,带来一种混乱而沉重的钝痛感。他想逃离,想沉溺回那片温暖的黑暗,但那些画面却如同水草般缠绕上来,越来越清晰。
尤其是……那双眼睛。
在昏暗的光线下,布满泪水,写满恐惧和不顾一切的……坚持。
还有……那滚烫的、滴落在他颈窝的泪水……
“……别……走……”
一个微弱的声音,仿佛来自他自己灵魂深处,又像是回荡在记忆的某个角落。
身体的感官开始一点点复苏。消毒水刺鼻的气味钻入鼻腔。氧气面罩带来的轻微压迫感。腰腹间传来一阵阵沉重而深远的钝痛,虽然被药物压制着,却依旧顽固地宣告着它的存在。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虚弱。
他极其缓慢地、如同耗尽全身力气般,睁开了眼睛。
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有惨白的天花板和刺目的灯光光晕。他眨了眨眼,适应着光线。
然后,他看到了。
床边不远处,站着一个身影。
高大,冷峻,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背对着病床,负手而立,如同一座沉默而冰冷的山岳。仅仅是一个背影,就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江逸的瞳孔骤然收缩!混沌的意识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绝望彻底攫住!身体的本能快于思维,他猛地想要蜷缩起来,想要逃离,但身体的剧痛和虚弱让他只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压抑的闷哼,动弹不得!
这个背影!
是他所有噩梦的源头!
是他深入骨髓恐惧的具象化!
是他拼命逃离却永远无法摆脱的阴影——**他的父亲,江岳林!**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肋骨的束缚!监护仪上的心率瞬间飙升,发出尖锐的报警声!
刺耳的“嘀嘀”声打破了病房的死寂。
江岳林缓缓转过身。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冰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精准地落在江逸惊恐而苍白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丝毫父亲看到儿子苏醒的喜悦或担忧,只有审视、冷漠,以及一种毫不掩饰的、如同打量一件瑕疵品的……厌烦。
“醒了?”江岳林的声音低沉,没有任何温度,像冰冷的金属摩擦,“命还挺硬。”
这句话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江逸的心脏。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氧气面罩下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充满恐惧和恨意地瞪着眼前这个男人。
江岳林无视他眼中的情绪,向前走了两步,停在病床边。居高临下的目光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要将江逸彻底压垮。
“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吗?”他的声音依旧冰冷,“为了处理你留下的烂摊子,我损失了多少?嗯?”
江逸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恐惧和愤怒。他想反驳,想嘶吼,但身体的虚弱和那深入骨髓的恐惧让他只能发出细微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那个女学生,”江岳林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像刀子一样刮过江逸的脸,“刘语熙。你跟她,什么关系?”
刘语熙!
这个名字像一道微弱的光,瞬间刺破了江逸心中浓重的恐惧和黑暗!他想起了废弃工厂角落里那双布满泪水的眼睛,想起了那个不顾一切抱住他的冰冷身体,想起了那声绝望的呼喊……
她的样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暖,短暂地驱散了对父亲的恐惧。他下意识地想要寻找她的身影,目光急切地在病房里扫视——除了冰冷的仪器和父亲那令人窒息的阴影,空无一人。
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担忧瞬间攫住了他。她呢?她怎么样了?父亲有没有……对她做什么?
江岳林将儿子瞬间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那双冰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更加深沉的阴霾和不悦。
“看来关系不浅。”他冷冷地下了结论,“为了找你,把自己弄得一身狼狈,还差点死在那个鬼地方。真是愚蠢透顶。”
江逸的心猛地一紧!她……她受伤了?为了找他?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愧疚涌上心头。
“我已经警告过她,”江岳林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江逸的心上,“离你远点。离我们江家远点。她也该知道分寸了。”
警告?
他对她做了什么?
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江逸!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想质问,但身体的剧痛和虚弱让他再次跌回病床,只能发出痛苦的喘息和更加急促的警报声。
“省点力气吧。”江岳林冷漠地看着他徒劳的挣扎,仿佛在看一场无聊的闹剧,“管好你自己。这次的事,我会处理干净。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养好伤,然后——”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彻底断掉那些不该有的联系和念头。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眼神里的威胁,比任何言语都更加冰冷刺骨。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保镖模样的人推门进来,恭敬地走到江岳林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江岳林听完,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随即恢复冰冷。他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剧烈喘息、眼神却死死盯着他的儿子,没有任何宽慰,没有任何停留,转身大步离开了病房。保镖紧随其后。
沉重的病房门再次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ICU内,只剩下仪器的“嘀嘀”声和江逸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巨大的恐惧、愤怒、担忧和一种被彻底掌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刚刚苏醒的意识再次淹没。
父亲冰冷的警告像毒蛇缠绕在心头。
刘语熙为了找他而受伤的消息让他心如刀绞。
而她……被父亲警告了?她现在在哪里?安全吗?
他艰难地、颤抖着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手指因为虚弱而不受控制地抖动。他摸索着,摸到了被放在床头柜上的——他的手机。屏幕冰冷。
他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点亮屏幕。刺目的光线让他眯起眼。他点开通讯录,手指在屏幕上划动,最终停留在一个名字上——**刘语熙**。
那个灰色的头像,静静地躺在列表里。
他想点下去。
他想听到她的声音。
他想确认她是否安全。
但父亲冰冷的话语如同魔咒,在耳边回响:
“……彻底断掉……”
“……否则……”
“……你承担不起……”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他的动作。他死死盯着那个名字,手指悬停在屏幕上方,剧烈地颤抖着,却始终无法落下。
不能。
不能连累她。
父亲的手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一滴滚烫的泪水,无声地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痕。
他颤抖着手指,移开了那个名字。然后,他点开了相册——那里,只有一张照片。是那次在废弃杂物间找到他时,他无意中拍下的——刘语熙蹲在灰尘里,怀里紧紧抱着他那件染血的校服,侧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而脆弱。
他看着那张照片,眼神里充满了痛苦、挣扎和不舍。最后,他闭上眼睛,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手指颤抖着,用力按下了——
**删除。**
屏幕闪烁了一下。
那张唯一的照片,连同照片里那个苍白脆弱的侧影,瞬间消失不见。
像从未存在过。
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跌在洁白的床单上,屏幕暗了下去。
江逸重新闭上了眼睛,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鬓角的纱布。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和绝望而微微颤抖。监护仪上的心率再次变得紊乱。
习题集的裂痕在远方沉默。
药膏在另一个地方沉默。
摔坏的打火机遗落在尘埃里。
而此刻,连手机里那唯一一点关于她的影像,也被他自己亲手抹去。
深渊已经将他彻底吞噬。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她推开,推得越远越好。
用沉默和消失,作为他最后的、笨拙的……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