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那扇厚重的、隔绝生死的门,在江岳林冰冷的目光和刘语熙无声的注视下,缓缓关闭。门内,是精密仪器单调的嗡鸣、药液滴落的轻响,以及江逸在麻醉与创伤深渊中挣扎的微弱生命体征。门外,是凝固的空气,是江岳林周身散发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以及刘语熙书包夹层里那个沉甸甸的、摔坏的银色打火机,无声地灼烧着她的神经。
江岳林没有再给刘语熙任何眼神。对他而言,这个浑身狼狈、胆敢顶撞他的女学生,不过是一个需要被处理掉的、微不足道的麻烦。他转向身后如同影子般沉默的助理,声音低沉,不带一丝温度:“处理好这里。任何无关人等,不得靠近。包括她。”最后三个字,如同冰冷的判词,彻底将刘语熙隔绝在了江逸的世界之外。
助理微微颔首,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那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锁链,瞬间锁定了刘语熙。无需言语,那眼神已传达了一切:离开,立刻,否则后果自负。
巨大的屈辱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刘语熙。她看着那扇紧闭的ICU大门,仿佛看着江逸再次被拖入那个由他父亲掌控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习题集的裂痕算什么?药膏的无声回应算什么?暴雨夜的守护算什么?在那个名为“江岳林”的绝对权力面前,一切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死死攥着书包带,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却无法驱散心底那片刺骨的冰凉。她深深地、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门板和门后那个生死未卜的少年,一同刻进灵魂深处。然后,她猛地转身,不再看江岳林和他那如同傀儡般的助理,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朝着医院灯火通明却冰冷刺骨的大厅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不会放弃。**
**绝不。**
回到家,迎接她的是父母焦急的询问和心疼的责备。她疲惫不堪,浑身酸痛,尤其是手肘和膝盖的擦伤在紧绷过后更加刺痛。她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书包被随意丢在地上,像一个沉重的、沾满血污的包袱。
她没有开灯,只是蜷缩在窗边的椅子里,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城市的霓虹在远处闪烁,却照不进她心底那片冰冷的废墟。江逸手术前那声带着极致恐惧的“不要报警”,他父亲那冰冷如刀的眼神和驱逐令,助理那无声的威胁……像一部无声的恐怖电影,在她脑海中反复播放。
她拿出手机,点开那个灰色的头像。聊天框依旧一片空白。她颤抖着手指,输入:
**“你醒了吗?”**
删除。
**“你还好吗?”**
删除。
**“我在等你。”**
最终,她也删掉。任何文字,都可能成为射向他的流弹,被那个可怕的男人捕捉到。
她只能等。像一个在暴风雨中搁浅的水手,守着唯一可能指引方向的灯塔,祈祷着风暴过去,祈祷着灯塔不灭。
这一等,就是漫长的三天。
三天里,刘语熙强迫自己上学,听课,做题。习题集摊在桌上,裂痕依旧狰狞,她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那个靠窗的座位依旧空着,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伤口,横亘在教室后方,也烙印在她的心上。苏晓晓担忧的眼神,同学们偶尔飘来的探究目光,都让她如坐针毡。她像一个游魂,行走在熟悉的校园里,灵魂却早已飘向了那座冰冷的白色巨塔。
她每天放学都会绕道去那家医院。不敢靠近ICU所在的楼层,只是远远地站在医院对面的街角,仰望着那栋大楼。目光在那些密集的窗户上逡巡,试图辨认出哪一扇后面躺着他。她看着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进出,看着神色匆匆的家属,看着冰冷闪烁的救护车……每一次看到有急救床推出来,她的心脏都会瞬间揪紧,直到确认不是他,才敢大口喘息。
第三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医院大楼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刘语熙依旧站在那个熟悉的街角,书包沉重地挂在肩上。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医院侧门,一个熟悉的身影被推了出来。
她的心脏骤然停跳!
是江逸!
他坐在轮椅上,不再是担架上那个毫无知觉的重伤者。身上穿着宽大的病号服,显得他更加消瘦单薄。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的青黑色浓重得吓人。额角那道擦痕被纱布覆盖着。最刺眼的是他裸露在病号服外的手臂和脖颈上,新增了几道刺目的、尚未完全愈合的缝合疤痕,像丑陋的蜈蚣爬在苍白的皮肤上。
推着他的是一个面无表情的护工。而走在他轮椅旁边的,正是那个如同影子般存在的助理!助理微微弯着腰,似乎在低声对江逸说着什么。
江逸微微低着头,碎发遮住了大半张脸。他没有任何回应,身体僵硬地靠在轮椅里,像一尊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阳光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深入骨髓的疲惫、麻木和……死寂。
三天前手术室门口那双在崩溃呓语中透出脆弱恳求的眼睛,此刻仿佛被彻底抽干了所有光亮,只剩下两潭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死水。他微微侧着脸,目光空洞地望着医院花坛里一丛开得正盛的月季,那鲜艳的红色在他眼中,仿佛也失去了色彩。
他就那样被推着,一步步远离了那栋代表着救治与危险并存的白色巨塔,也一步步远离了刘语熙的视线。
**他要被带走了!**
**被他父亲的人!带向一个她无法触及、充满未知恐惧的地方!**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瞬间击碎了刘语熙所有的犹豫和恐惧!她不能让他就这样消失!她必须让他知道!她在这里!她没有放弃!
“江逸!”一声带着哭腔、冲破所有压抑的呼喊,猛地从街角响起!尖锐地刺破了傍晚相对宁静的空气!
刘语熙不顾一切地冲过马路,朝着那即将驶离的黑色轿车和轮椅上的身影狂奔而去!书包在她身后剧烈地晃动,膝盖的伤口因为奔跑而传来阵阵刺痛,她却浑然不觉!
轮椅停住了。
助理猛地转过身,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警惕,像护住猎物的鹰隼,迅速挡在了江逸的轮椅前。
轿车旁另一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也立刻上前一步,眼神冰冷地锁定冲过来的刘语熙。
江逸的身体,在听到那声呼喊的瞬间,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他那一直低垂着的头,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了起来。
碎发滑向两侧,露出了他那张苍白憔悴的脸,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刘语熙在距离轮椅几步远的地方被保镖拦住。她胸口剧烈起伏,喘息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她无视了助理和保镖冰冷警惕的目光,视线穿透阻挡,死死地、直直地撞进了江逸抬起的眼眸中。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江逸的眼神依旧空洞,死寂,如同枯竭的深井。但在那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冰冷麻木之下,刘语熙却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涟漪?是惊讶?是困惑?还是……一丝被强行从死寂中唤醒的、极其短暂的微光?
那光芒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麻木,如同沉重的幕布,迅速覆盖了他的眼眸。他微微别开了脸,避开了刘语熙那灼热的、充满担忧和执着的视线。那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拒绝,一种“你不该来”的疏离。
“这位同学,请你离开。”助理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江先生需要静养,不希望被打扰。”
刘语熙的心脏像是被那只冰冷的、死寂的眼神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看着江逸别开的脸,看着他身上刺目的疤痕,看着他被强行带离医院的命运……一股巨大的悲伤和更强烈的愤怒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
她猛地挣脱保镖并未用全力的阻拦(或许是顾忌医院门口的人流),再次上前一步,几乎要冲到轮椅前!
“江逸!”她的声音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和哭腔,在傍晚的微风中显得格外清晰,“你看看我!是我!刘语熙!”
江逸的身体再次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刘语熙的目光扫过他缠着纱布的额角,扫过他脖颈和手臂上刺目的缝合疤痕,最后落在他那只无力地搭在轮椅扶手上、依旧能看到青紫针孔和细微伤痕的手上。她的心像被无数根针同时刺穿。
她深吸一口气,无视了助理和保镖再次伸出的手,猛地拉开了自己书包最外侧的拉链!不是夹层,而是外侧!
她的手伸进去,再拿出来时——
**那枚摔坏的银色打火机,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防风罩凹陷变形,金属外壳在夕阳的余晖下,反射着冰冷而破碎的光芒。它不再是他指间跳跃的危险符号,而是一件伤痕累累、却依旧存在的信物。
刘语熙将那枚打火机高高举起,让那破碎的金属光泽,清晰地映入江逸低垂的、死寂的眼帘!
“你看!”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地响起,每一个字都砸在凝固的空气中,“它还在!我没有丢!就像……”她的声音顿了一下,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玉石俱焚般的勇气和坚定,“就像你一样!江逸!不管你去了哪里!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还在!我就不会放弃!”
她的话,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
江逸那一直低垂、别开的脸,猛地转了过来!
那双深不见底、死寂如枯井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毫无保留地聚焦在刘语熙的脸上,聚焦在她高举的那枚摔坏的银色打火机上!
空洞和麻木如同被撕裂的幕布,瞬间被一种极其复杂的、如同海啸般汹涌的情绪所取代——震惊、难以置信、被看穿的狼狈、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却如同岩浆般炽热、即将冲破冰冷外壳的……震动!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死死盯着打火机、又猛地抬起来死死盯住刘语熙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
助理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保镖的手已经按在了刘语熙的肩膀上,力道加重,带着强硬的驱逐意味!
“带走!”助理厉声对护工下令,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护工立刻推动轮椅。
“记住我的话!江逸!”刘语熙被保镖强行拉开,她踉跄着后退,却依旧死死地盯着轮椅上的少年,声音因为激动和力量的控制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我等你回来!不管你爸把你关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习题集裂了可以粘!打火机摔坏了也还在!你,也给我好好的!听见没有!”
轮椅被迅速推向打开车门的黑色轿车。江逸被半扶半抱地弄上车。在车门关闭前的最后一刹那,刘语熙清晰地看到,他坐在后座,脸转向窗外,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穿过车窗,穿过保镖和助理的阻挡,死死地、牢牢地锁定了她!那眼神里,死寂的坚冰被彻底击碎,只剩下一种极其复杂的、仿佛要将她身影烙印在灵魂深处的……震撼和一种近乎灼烧的、无声的回应!
车门“砰”地关上。
黑色轿车如同离弦之箭,迅速汇入傍晚的车流,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夕阳的金辉洒在刘语熙身上,她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枚摔坏的银色打火机,金属外壳硌得她掌心发痛。她看着轿车消失的方向,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力量。
习题集的裂痕在书包里沉默。
药膏在夹层里沉默。
摔坏的打火机在她滚烫的掌心沉默。
而此刻,一颗名为“守护”与“等待”的种子,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和那枚破碎打火机的微光,在她心中,在夕阳的余烬里,无声地、却无比顽强地……破土而出。
**风暴暂时带走了他。**
**但她已点燃了火种。**
**深渊再深,她也要做那道固执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