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门上那盏刺目的红灯,终于在漫长到令人窒息的等待后,倏然熄灭。那瞬间的光线变化,像一道无声的指令,让走廊里凝固的空气骤然流动起来。
刘语熙猛地从冰冷的座椅上弹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死死盯着那扇缓缓开启的门,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也浑然不觉。江岳林和他的助理也立刻围了上去,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
主刀王医生率先走了出来,他摘下口罩,露出一张写满疲惫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脸。额角还挂着细密的汗珠。
“江先生,”他的目光首先落在江岳林身上,语气沉稳,“手术完成了。过程很凶险,小肠破裂,腹腔严重感染,失血过多。但好在送来得还算及时,破裂的肠管已经修补,感染灶也进行了彻底清创。命,暂时保住了。”
“暂时?”江岳林的声音冰冷,听不出情绪。
“是。”王医生点头,神色凝重,“感染性休克和失血性休克对身体的打击是毁灭性的,术后48小时是危险期,需要严密监护。另外,他腰腹部的伤口很深,肌肉组织损伤严重,后续的感染控制和功能恢复都是漫长的过程。他需要最好的监护和治疗环境,以及……绝对的静养。”
“用最好的。”江岳林言简意赅,语气不容置疑,“转ICU,安排专人看护。”
“已经在安排了。”王医生转向旁边脸色惨白、眼中却燃起一丝微弱希冀的刘语熙,语气温和了些许,“同学,你也别太担心了,手术是成功的。剩下的,就看他的恢复力和……时间了。”
“谢谢……谢谢医生!”刘语熙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后怕的颤抖,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保住了……命保住了!巨大的庆幸如同暖流冲垮了紧绷的神经,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很快,江逸被推了出来。他躺在转运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如纸,毫无生气。氧气面罩覆盖着口鼻,透明的雾气随着微弱的呼吸时隐时现。裸露的上半身缠满了厚厚的绷带,腰腹间尤为臃肿,隐约可见暗红的血渍渗出。身上连接着各种管线:输液管、引流管、尿管、心电监护仪的导线……冰冷的仪器屏幕跳动着数字和波形,发出规律的“嘀嘀”声,像一个精密而脆弱的生命维持系统。
他被严密地包裹在死亡的边缘,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刘语熙的目光贪婪地追随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他被快速推向重症监护室的方向。江岳林和他的助理紧随其后,像两道沉默而强势的阴影。
她被挡在了ICU门外。冰冷的玻璃门隔绝了视线,只有门上“重症监护室 家属止步”几个冰冷的红字,宣告着她被彻底排除在外。她只能透过门上的小窗,看到里面医护人员忙碌的身影和各种闪烁的仪器灯光,却再也看不到江逸。
巨大的失落感和无力感瞬间将她淹没。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书包里,习题集的裂痕和那支无声的药膏,此刻都显得如此遥远而微不足道。她刚刚拼尽全力将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却又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彻底推开。
江岳林在ICU门口停留了片刻,似乎和里面的医生交代了什么,随后便带着助理转身离开。经过刘语熙身边时,他那双淬着寒冰的眼睛,如同扫描仪般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感激,没有温度,只有深沉的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阴鸷。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或者……威胁程度。
他没有说话,径直离开,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渐行渐远,留下沉重的压迫感。
刘语熙蜷缩在墙角,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身体的疲惫、精神的巨大冲击、以及被彻底排斥的孤独感,如同沉重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这漫长的一夜的。在ICU门口冰冷的地面上,在仪器单调的“嘀嘀”声背景音里,在恐惧和疲惫交织的混沌中,她昏昏沉沉地睡去,又被噩梦惊醒。
梦里是废弃工厂冰冷的齿轮,是江逸身下蔓延的鲜血,是他滚烫的泪水和崩溃的呓语,是江岳林那双冰冷审视的眼睛……
再次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刺眼的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照射进来。她浑身酸痛,像散了架一样。ICU的门依旧紧闭着。
就在这时,一个护士走了出来,目光扫过蜷缩在墙角的刘语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你是……刘语熙同学吧?”
刘语熙猛地抬起头,眼中燃起希望。
“病人刚刚脱离呼吸机,恢复了一点自主意识。”护士说道,语气平静,“他……好像一直在无意识地重复一个名字……我们听不清,但感觉像是……‘刘语熙’?”
轰——!
刘语熙的大脑一片空白!随即巨大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情绪瞬间冲垮了她的堤坝!泪水汹涌而出!
他……在找她?
在意识模糊的边缘,在死亡的阴影下,他……在叫她的名字?
“我……我能进去看看他吗?就一会儿!”刘语熙几乎是扑到护士面前,声音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恳求。
护士犹豫了一下,看着女孩布满泪痕、写满绝望和希冀的脸,又想起病房里那个在昏迷中依旧执念般低喃的少年,最终还是心软了。“只能一会儿,保持安静,不能碰他,不能影响治疗。”
“谢谢!谢谢!”刘语熙胡乱地抹着眼泪,如同获得了天大的恩赐。
换上无菌的隔离衣,戴上口罩帽子,刘语熙感觉自己像一个即将进入圣域的朝圣者,每一步都带着虔诚的颤抖。ICU里光线柔和,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和药味,各种仪器的声音交织成一片低沉的嗡鸣。
她被护士引到最里面的一个床位前。
隔着透明的隔离帘,她终于再次看到了江逸。
他依旧躺在病床上,身上连接着各种管线,但氧气面罩已经取下,换成了鼻导管。脸色依旧苍白,但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生气。他闭着眼睛,眉头微微蹙着,仿佛在忍受着某种痛苦。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发出极其微弱、模糊不清的气音。
护士轻轻拉开一点隔离帘,示意刘语熙可以靠近一点,但保持距离。
刘语熙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靠近床边。她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他的轮廓:凌乱的碎发贴在汗湿的额角,那道狰狞的擦痕结着深色的痂,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挺直,嘴唇干裂起皮……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他露在被子外面、放在身侧的那只手上。那只曾经灵活翻转打火机、也曾血肉模糊、此刻正打着点滴的手。手背上布满了针眼和青紫,指骨分明,却透着一种病态的脆弱。
就在这时,江逸的嘴唇又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一个模糊的音节逸出:“……熙……”
虽然模糊,但刘语熙听清了!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疼,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江逸……”她情不自禁地低声呼唤,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哽咽,“是我……我在这里……”
仿佛听到了她的声音,江逸那紧闭的眼睫,极其轻微地、如同蝶翼般颤抖了一下。随即,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曾经锐利如鹰隼,盛满戾气或嘲讽;也曾空洞死寂,如同枯竭的深井;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厚重的、挥之不去的迷雾。眼神涣散,焦距模糊,充满了极致的虚弱和一种刚从漫长噩梦中挣扎出来的茫然与痛苦。
他的目光在虚空中无意识地游移着,仿佛在寻找什么。最终,那涣散的目光,极其缓慢地、如同生了锈的指针般,艰难地定格在了床边刘语熙的脸上。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刘语熙能看到他眼底深处翻涌的痛苦、虚弱,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迷茫。他似乎认出了她,又似乎没有。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恨意,也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只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被病痛和虚弱笼罩的混沌深渊。
他就那样看着她,眼神空洞而脆弱,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浓重的、无法言说的痛苦,清晰地写在他苍白的脸上和那双蒙着迷雾的眼睛里。
刘语熙的心被狠狠揪痛了。她多想握住他的手,告诉他没事了,告诉他她在这里。但护士的叮嘱如同警钟在耳边回响:不能碰他!
就在这时,江逸那只打着点滴、放在身侧的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苍白的手指,仿佛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极其缓慢地、颤抖着,朝着刘语熙垂在身侧的手的方向……抬起了几毫米。
一个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指向她的动作。
然后,他的手指无力地垂落,重新搭在床单上。仿佛刚才那微小的动作,已经耗尽了他苏醒后所有的力气。他再次闭上了眼睛,眉头因为身体的疼痛而紧紧锁起,呼吸也变得急促而灼热起来,仪器上的心率数值瞬间攀升,发出轻微的警报声。
护士立刻上前查看,示意刘语熙该离开了。
刘语熙站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她低头,看着自己垂在身侧的手,又看看江逸那只无力垂落、指尖却刚刚微弱地指向她的手。
习题集的裂痕在书包里沉默。
药膏在夹层里沉默。
摔坏的打火机遗落在远方。
而此刻,在这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ICU里,在这片刚刚苏醒的混沌深渊边缘,那只苍白无力的手,那个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指向动作,像一道无声的闪电,瞬间击中了她的灵魂!
那不是触碰。
甚至不是一个清晰的示意。
那只是一个濒临破碎的生命,在无边的痛苦和虚弱中,凭借本能做出的、最微弱的指向——指向她所在的方向。
**深渊之中,他第一个指向的人,是她。**
巨大的酸楚、心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责任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刘语熙彻底淹没。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冰冷的无菌地板上。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病床上那个再次陷入昏睡、眉头紧锁的少年,转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出了ICU。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刚刚被那无声一指所点亮的、通往未知未来的荆棘小径上。
门外,阳光刺眼。
而她的心,却沉入了更深、更复杂的情绪海洋。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再也无法将自己从这个名叫江逸的少年,和他身后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中剥离出来了。那无声的一指,如同命运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