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江岳林那双淬着寒冰的审视眼神、警察公式化却步步紧逼的询问……这一切混乱而沉重的记忆,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冰冷而空旷的沙滩。刘语熙坐在教室里,面前摊开着那本被强力胶粘合的习题集,裂痕依旧狰狞地横亘在深蓝色的书脊上,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距离那场发生在废弃工厂的生死劫难,已经过去了一周。
距离江逸被那个名为父亲、却更像狱卒的男人强行带走,也过去了一周。
她最终在警察面前,用“在废弃工厂偶遇重伤的江逸”这个苍白而漏洞百出的解释,勉强应付了过去。没有提“社会的人”,没有提可能的追杀,更没有提江逸昏迷前那声绝望的“不要报警”。江岳林显然对这个答案嗤之以鼻,但他似乎更专注于处理儿子带来的“麻烦”和“影响”,并未过多为难她这个“无关紧要”的目击者。只是临走前,他那冰冷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她时,里面蕴含的警告和疏离,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烙印在她心底:**离我儿子远点。**
江逸被转入了江家控股的私立医院,由最顶级的医疗团队接手。随后,关于他的一切消息,如同石沉大海。苏晓晓打探到的零星传闻也彻底断绝。那个靠窗的座位,自那天清晨他佝偻着出现又消失后,就彻底空了下来,再也没有被填满。
他像一滴水,彻底蒸发了。带着一身新旧交叠的伤,带着那个巨大的、名为“父亲”的恐怖阴影,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里。连同那件染血的校服,那枚摔坏的打火机,那支无声的药膏……所有与他相关的痕迹,都被强行抹去。
习题集的裂痕在书桌上沉默。
书包夹层里那个深蓝色的廉价药盒也沉默。
而那个留下药盒的人,音讯全无。
刘语熙的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手腕和膝盖的擦伤已经结痂脱落,留下淡淡的粉色印记。她按时上课,埋头做题,努力追赶落下的进度。在父母面前,她尽量表现得平静,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只是一场遥远的噩梦。在苏晓晓担忧的询问下,她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他家里有事,转学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平静的水面下,是怎样的暗流汹涌。每一次经过那个空荡荡的靠窗座位,心脏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废弃杂物间的灰尘味、工厂里浓重的血腥气、暴雨中他滚烫的泪水和崩溃的呓语、手术室外江岳林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无数画面碎片在夜深人静时反复闪现,将她拖入无边的冰冷和担忧之中。
**他还活着吗?**
**他的伤好了吗?**
**他……现在在哪里?**
疑问如同冰冷的藤蔓,日夜缠绕着她的心脏。她曾无数次点开那个灰色的头像,手指悬停在空白的聊天框上,却最终什么也没发。任何联系,都可能给他带来更大的麻烦。江岳林那冰冷的警告,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她只能将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担忧,所有的无力感,都投入到眼前这本厚厚的习题集中。仿佛只有征服那些复杂的公式和刁钻的题目,才能暂时麻痹那颗被牵挂和恐惧啃噬的心。她做题做得近乎疯狂,笔尖在纸页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对抗。
这天放学后,她没有立刻回家。夕阳的余晖将教室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同学们三三两两离开,喧嚣渐渐平息。刘语熙依旧坐在座位上,面前摊开的习题集上,是一道她解了许久也没能完全理顺的物理综合大题。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演算过程,思路却像一团乱麻。
她烦躁地合上习题集,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桌肚,看到了那本静静躺着的、承载着她所有秩序与梦想的《高考冲刺习题集》。自从被江逸撕毁又用强力胶粘合后,她就很少再翻开它。那道丑陋的裂痕,像一个无法忽视的提醒,提醒着她那个被强行撕裂又粗暴粘合的世界。
鬼使神差地,她将这本沉甸甸的、带着胶水粗糙触感的习题集拿了出来,放在了桌面上。夕阳的光线落在深蓝色的封面上,那道深褐色的胶痕在光线下显得更加刺目。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平静,翻开了书页。
熟悉的油墨味扑面而来。工整的笔记,清晰的公式,代表征服的红勾……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她强迫自己忽略那道贯穿书脊的裂痕,目光落在那些尚未被完全征服的题目上。
她拿起笔,开始专注地解题。笔尖划过纸张,发出规律的沙沙声。时间在专注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就在她解完一道题,准备翻页时,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书页的右下角。那里,靠近装订线的位置,纸张似乎有些异样的触感,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摩擦过,比周围的纸页略微粗糙一些。
她的动作顿住了。
一种莫名的预感攫住了她。她放下笔,凑近了一些,借着窗外最后一点天光,仔细看向那个角落。
在密密麻麻的印刷体和她的笔记缝隙间,在靠近书脊那道裂痕边缘的阴影里,她看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与纸张颜色融为一体的……**铅笔痕迹**。
非常淡,非常轻。像是书写时无意识的笔尖划过,又像是……刻意留下的、极其隐蔽的标记。
刘语熙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习题集挪到窗边,让最后一点天光尽可能清晰地照亮那个角落。她甚至从笔袋里找出一支没用过的铅笔,用笔芯的侧锋,极其轻柔地、顺着那点微弱的痕迹,小心翼翼地描摹。
随着铅笔芯的摩擦,那原本模糊不清的痕迹,在浅灰色的石墨粉末覆盖下,渐渐显露出了清晰的轮廓!
不是公式,不是演算。
是两个字。
两个用极细的铅笔芯、力道极轻、仿佛生怕被人发现般写下的字——
**等我。**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彻底静止了。
窗外的风声,远处街道的喧嚣,教室里时钟的滴答声……所有声音都瞬间远去。刘语熙的整个世界,只剩下习题集书页右下角,那用铅笔轻轻描摹出来的、清晰无比的两个字:
**等我。**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她的胸腔,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声响!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种近乎眩晕的空白感。
是他!
只能是江逸!
是什么时候?是在他笨拙地用强力胶粘合这本书的时候?是在某个她趴在桌上休息的课间?还是……更早?
他用铅笔,用这种最不起眼、最容易被忽略的方式,在这本被他亲手撕裂、又亲手粘合的书里,在靠近那道象征他们之间剧烈冲突的裂痕边缘,留下了这两个字!
**等我。**
一个无声的,沉重的,带着巨大风险和渺茫希望的承诺。
一个在绝望深渊中,向她伸出的、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手。
习题集的裂痕在眼前沉默,胶水粗糙的触感变得滚烫。
书包夹层里那个深蓝色的药盒,仿佛也散发出微弱的光。
摔坏的打火机遗落在远方。
而此刻,这两个用铅笔写下的字,像两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她原本沉寂冰冷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她死死地攥着那本习题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这两个字刻进灵魂深处。
他活着!
他没有忘记!
他让她等他!
尽管前路被巨大的阴影笼罩,尽管分离如同深渊横亘,尽管未来充满了未知的凶险和荆棘……但他留下了这个信号!这个微弱却无比坚定的信号!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教室里没有开灯,一片昏暗。只有习题集书页上,那被铅笔描摹过的“等我”二字,在模糊的泪光中,散发着微弱却执拗的光芒,如同黑暗海面上,遥远却永不熄灭的灯塔。
刘语熙将习题集紧紧抱在怀里,脸颊贴着那道粗糙的裂痕,无声地哭泣着。泪水浸湿了书页,晕开了铅笔的痕迹,却让那两个字在她心中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深刻。
风暴暂时停歇,分离已成定局。
深渊依旧在脚下。
但此刻,她不再是一个人。
因为在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有一个人,用铅笔和裂痕,向她许下了一个无声的、沉重的诺言。
**等我。**
**无论多久。**
**无论多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