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症监护室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药物和仪器低鸣的冰冷气息,沉甸甸地压在刘语熙的心头。厚重的玻璃窗外,走廊的灯光惨白而寂静。她隔着玻璃,目光穿透那层模糊的阻隔,落在里面唯一一张病床上。
江逸躺在一片纯白之中。身上连接着数不清的管线,心电监护仪屏幕上跳跃的曲线和数字,是他生命微弱的回响。氧气面罩覆盖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紧闭的双眼和紧锁的眉头。手术后的他,像一具被精密仪器暂时维系住生命体征的躯壳,苍白、脆弱,与那个在废弃工厂里带着一身暴戾和绝望的少年判若两人。
距离他被推出手术室已经过去了十几个小时。王医生的话犹在耳边:“手术很凶险,命暂时保住了,但感染严重,脏器功能受损,还没脱离危险期……接下来24小时是关键时刻。”
24小时。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踩在薄冰上。
刘语熙坐在走廊冰冷的塑料椅上,怀里紧紧抱着自己的书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表面粗糙的帆布,那里放着那本被强力胶粘合、裂痕狰狞的《高考冲刺习题集》,还有那个深蓝色的廉价药盒。书包的沉重感,此刻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走廊尽头传来沉稳而冰冷的脚步声。江岳林的身影再次出现。他换了一身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装,脸上依旧是那种掌控一切的冷峻,仿佛刚刚经历生死边缘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件需要评估损失的资产。两名助理如同影子般跟在他身后。
他的目光掠过玻璃窗内昏迷的江逸,没有丝毫停留,如同扫过一件物品。随即,那冰冷的视线精准地落在了刘语熙身上。
“你还在。”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威压,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刘语熙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只受惊的刺猬竖起了尖刺。她抬起头,迎上那双深不见底、淬着寒冰的眼睛,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地将怀里的书包抱得更紧了些。那里面,藏着属于她和江逸之间所有混乱、痛苦、以及那点微弱回响的秘密。
“跟我来。”江岳林没有给她拒绝的余地,转身走向走廊尽头一间空置的医生谈话室。助理替他推开门。
谈话室狭小而冰冷,只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江岳林在主位坐下,示意刘语熙坐在对面。助理守在门外,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坐。”他抬了抬下巴,语气是命令式的。
刘语熙僵硬地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双手死死抓着书包带,指节泛白。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压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江岳林没有立刻说话。他靠在椅背上,锐利的目光如同手术刀,缓慢而仔细地解剖着刘语熙脸上的每一丝表情——恐惧、倔强、疲惫、还有那深藏的担忧。
“刘语熙。”他准确地叫出她的名字,显然已经调查过她的一切,“南城一中高三一班,年级前三,老师眼中的好苗子,父母都是普通职工。”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读一份报告,却字字带着冰冷的穿透力,“告诉我,一个像你这样的‘好学生’,为什么会和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搅在一起?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废弃工厂?他身上的伤,到底是谁干的?”
每一个问题都像冰冷的针,扎在刘语熙紧绷的神经上。她想起了废弃工厂里江逸昏迷前的哀求:“不要报警……” 想起了他呓语中的血泪控诉:“爸……别打我……” 也想起了苏晓晓的提醒——“社会的人找他”。
真相就在嘴边,带着血淋淋的残酷。但说出来,会把他推向哪里?是眼前这个冷酷父亲的更残酷惩罚?还是那些“社会的人”的报复?
“我……我们只是……同学。”刘语熙的声音干涩发紧,艰难地开口,“那天……我无意间发现他没来学校,有点担心……想起他好像提过那个地方……就去找他……”她避开了所有关键点,语速极快,“找到他时……他已经……倒在那里了……周围……周围没有人……我不知道是谁……伤了他……”
“不知道?”江岳林嗤笑一声,那笑声冰冷刺骨,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和怀疑。他身体微微前倾,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锁定刘语熙,强大的压迫感几乎让她窒息,“刘同学,撒谎也要打草稿。他腰腹的贯穿伤,角度刁钻,下手狠辣,明显是专业打手或者仇家所为。你告诉我,他是自己摔的?还是被废弃的钢筋捅的?”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戾气,“还是说……你参与了其中?!”
“我没有!”刘语熙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变调,眼圈瞬间红了,“我怎么可能伤害他!我只是……只是想救他!”她想起在废弃工厂的黑暗里,她笨拙地给他涂药膏、缠纱布,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冰冷的身体……那些不顾一切的瞬间,此刻在江岳林冰冷的质疑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救他?”江岳林嘴角的嘲讽更深,“用你那点可怜的、自以为是的同情心?还是……”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刘语熙紧紧抱着的书包,“为了掩盖什么?”
刘语熙的心沉到了谷底。在这个男人面前,任何解释和辩白都显得徒劳。他根本不在乎真相,他只在乎掌控和结果。
“听着,”江岳林靠回椅背,恢复了那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语气,“我不管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也不管你到底知道多少。从现在起,离他远点。他的事,我会处理。你的‘救命之恩’……”他故意加重了这几个字,带着浓重的讽刺,“我会用钱解决。开个价,或者,”他顿了一下,眼神更加冰冷,“让你父母的工作更‘稳定’一些。”
赤裸裸的威胁!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刘语熙的脖颈。
愤怒和屈辱瞬间冲垮了恐惧!她猛地站起来,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声音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倔强:“我不要你的钱!我也不怕你威胁我父母!江逸他……他不是一件东西!他是个人!他现在需要的是医生!是安静!不是你的调查和威胁!”
她的话掷地有声,在狭小的谈话室里回荡。江岳林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学生会如此激烈地反抗,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更深的阴鸷所取代。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刘语熙完全笼罩。
“不知天高地厚。”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你以为你是谁?能护得住他?还是护得住你自己?”
“我不需要护住谁!”刘语熙毫不退缩地仰视着他,尽管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我只是在做我认为对的事!在他醒过来之前,我不会走!”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空气凝固了。冰冷的对峙在无声中蔓延。
就在这时,谈话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一名护士探进头来,小心翼翼地说:“江先生,病人……病人似乎有清醒的迹象。”
江岳林眼底的阴鸷瞬间收敛,仿佛刚才的威胁从未发生。他看也没再看刘语熙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谈话室,朝着重症监护室的方向走去。
巨大的压力骤然消失,刘语熙像被抽干了力气,跌坐回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对江逸状况的极度担忧。
他醒了?
他会怎么样?
她顾不上平息狂乱的心跳,也顾不上刚才与江岳林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跌跌撞撞地冲出谈话室,再次扑到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窗前。
里面的景象让她心头一紧。
江逸依旧戴着氧气面罩,但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隙!眼神涣散、空洞,充满了初醒的迷茫和巨大的痛苦。他的身体似乎在无意识地轻微扭动,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痛苦的呻吟。护士正在床边轻声安抚,试图让他平静。
江岳林站在床边,高大的身影在仪器闪烁的光芒中投下浓重的阴影。他没有俯身,没有触碰,只是居高临下地、冷漠地看着病床上痛苦挣扎的儿子。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劫后余生的亲人,更像在看一件出了故障、需要修理的昂贵物品。
刘语熙隔着玻璃,看着江逸那脆弱痛苦的样子,看着他父亲那冰冷无情的姿态,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无法呼吸。她多想冲进去,告诉他别怕,告诉他她在这里。但她不能。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紧紧抱着的书包上。那本习题集……那本承载着她秩序世界、却被他亲手撕裂又笨拙粘合的习题集……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她猛地拉开书包拉链,动作有些粗暴地将那本厚重、裂痕狰狞的习题集掏了出来!在护士和江岳林惊愕的目光中(隔着玻璃),她毫不犹豫地翻到书本最后几页——那些通常是空白页或者答案页的地方。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她用力地、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决绝,**“嗤啦”一声,将那几页空白纸张,从习题集上狠狠地撕了下来!**
纸张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
江岳林隔着玻璃,眉头瞬间拧紧,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刘语熙却全然不顾。她将那几张撕下来的、带着毛糙边缘的纸页紧紧攥在手里。然后,她向玻璃窗边最近的一个护士(里面的人能通过内部通话器听到外面)急切地比划着,声音带着哭腔和恳求:“护士!求求你!给他纸和笔!或者……把这个给他!让他写!他想说什么!他一定很难受!让他写出来!”
她的举动是如此突兀,如此不合常理,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动容的、不顾一切的执着。那个护士显然愣住了,下意识地看向江岳林。
江岳林看着刘语熙手中那几张被撕下来的、显得无比廉价的习题集纸页,又看看病床上痛苦呻吟、眼神涣散的儿子,冰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微澜。他没有点头,也没有反对,只是极其冷漠地移开了目光,仿佛默许,又仿佛只是不屑于阻止这种无谓的举动。
护士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走过来,接过刘语熙从玻璃窗下方传递口塞进来的那几张皱巴巴的、带着书本油墨味的纸页。
刘语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死死地盯着里面。
护士拿着那几张纸页,走到江逸床边,轻声说着什么,试图将那几张纸和一支笔塞进他那只没有输液的手里。
江逸涣散的目光似乎聚焦了一瞬,落在护士手中的纸页上。那粗糙的纸张,那熟悉的书本气息……他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想抬起,却又因为虚弱和疼痛而无力垂下。氧气面罩下,他的嘴唇极其艰难地翕动着,发出微弱的气音,却无法形成清晰的字句。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氧气面罩的雾气,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向了玻璃窗的方向。
他的目光,穿透了厚重的玻璃,穿透了仪器的阻隔,带着初醒的茫然、巨大的痛苦,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微光,**精准地、死死地锁定了玻璃窗外,那个双手扒在玻璃上、脸色惨白、眼中含泪、正死死回望着他的女孩——刘语熙。**
习题集的裂痕在手中剩下的书本上沉默。
撕下的纸页被递进了病房。
而此刻,在冰冷的仪器和死寂的对峙中,两道目光——一道痛苦茫然却带着微光,一道含泪倔强却充满守护——在厚重的玻璃两侧,第一次真正地、无声地交汇了。
没有言语。
没有动作。
只有目光的碰撞,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空气中,传递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挣扎,以及在那片绝望的废墟之上,悄然滋生出的、极其微弱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