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症监护室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药味和仪器低鸣的冰冷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窗帘紧闭,只有仪器屏幕幽幽的蓝绿光芒,在昏暗的房间里勾勒出病床上那个沉睡身影的轮廓。
江逸已经转入普通病房两天了。手术很成功,命保住了,但身体如同被彻底拆散又勉强拼凑的机器,脆弱不堪。高烧反复,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在药物作用下短暂清醒,眼神空洞迷茫,很快又陷入疲惫的沉睡。
刘语熙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姿势几乎没变过。窗外天色从灰白到深蓝,再到此刻浓重的墨色。她的下巴搁在叠放在床沿的手臂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江逸苍白的侧脸。他呼吸均匀,但眉头依旧习惯性地微蹙着,即使在沉睡中,也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额角那道狰狞的痂痕在昏暗光线下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她的书包放在脚边。那本被强力胶粘合的《高考冲刺习题集》就放在最上面。胶水的痕迹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清晰可辨,像一道丑陋的疤痕,记录着曾经激烈的冲突。此刻,它安静地躺在那里,与病床上沉睡的少年,形成一种奇异的、带着沉重宿命感的呼应。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而低沉的“嘀…嘀…”声,像生命的秒针在缓慢走动。刘语熙的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连续几天的守候和高度紧绷的神经几乎耗尽了她的体力。意识在清醒和混沌的边缘挣扎,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旋转。
就在她即将坠入梦乡的边缘,一声极其轻微、仿佛羽毛拂过的气音,毫无征兆地钻入她的耳膜。
“……水……”
刘语熙的心脏猛地一缩!瞬间从混沌中惊醒,身体下意识地弹直!
她屏住呼吸,目光死死锁定在江逸脸上。
他的眼睛……睁开了!
不再是之前清醒时那种空洞迷茫,而是带着一种刚刚脱离深度昏迷的、极其虚弱的清醒。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眼神有些涣散,似乎在努力聚焦,适应昏暗的光线。干裂起皮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刚才那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水”,正是从那里发出的。
他醒了!
真的醒了!
巨大的喜悦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刘语熙全身!她几乎是立刻站起身,动作因为激动而有些踉跄,带倒了椅子,发出轻微的声响。
“江逸!”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惊喜,眼眶瞬间发热,“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要喝水是吗?等等!我马上给你倒!”
她手忙脚乱地转身去拿床头柜上的水壶和吸管杯,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倒水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洒出一滴。
她端着水杯,里面是温热的清水。她弯下腰,凑近江逸,将吸管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干裂的唇边。
“水来了,慢点喝。”她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江逸的目光终于缓缓聚焦,落在了近在咫尺的刘语熙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了手术前的暴戾、死寂或崩溃,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被病痛和虚弱彻底掏空的疲惫和茫然。他像是认出了她,又像是没有,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片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空白。
他极其缓慢地、有些僵硬地张开嘴,含住了吸管。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吞咽声。他只喝了一小口,就仿佛耗尽了力气,微微偏开了头,不再喝了。
“还喝吗?”刘语熙轻声问。
江逸没有回应,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眉头因为刚才那点微小的动作而再次蹙紧。他的呼吸变得稍微急促了一些,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刘语熙的心瞬间揪紧。她放下水杯,抽出纸巾,动作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额角的冷汗,避开那道狰狞的痂痕。指尖触碰到他冰凉汗湿的皮肤,感受到他身体因为虚弱而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
“疼吗?”她忍不住低声问,声音带着心疼。
江逸依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有紧抿的唇线和微微颤抖的身体,无声地诉说着难以言喻的痛苦和虚弱。
巨大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刘语熙。她能做的,只是这样看着他,看着他被伤痛折磨,却无法分担丝毫。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心电监护仪的“嘀嘀”声是唯一的节奏。江逸似乎又陷入了半睡半醒的迷糊状态。
就在刘语熙以为他再次沉睡过去时,江逸那紧闭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没有睁眼,但那只没有输液、放在被子外面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摸索,移向了自己左侧腰腹的位置——那里是手术巨大的切口,被厚厚的纱布覆盖着。
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纱布的边缘,仿佛在确认那巨大伤口的真实存在。然后,那只骨节分明、因为输液而有些青紫的手,极其僵硬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抗拒,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捂住了自己的左小臂内侧**!
那个位置!
那个烙印着深褐色烟疤的位置!
即使隔着被子,刘语熙也能清晰地看到,他那捂住左臂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白色,整条手臂都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仿佛那里不是皮肤,而是烙着滚烫的耻辱印记,是连接着无尽噩梦的开关!
他的嘴唇再次极其轻微地翕动起来,没有发出声音,但刘语熙却清晰地“读”懂了他无声的唇形,充满了痛苦和一种被彻底击垮的脆弱:
“……脏……”
刘语熙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眼泪瞬间冲破了堤防,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滚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不是在说伤口脏。
他是在说他自己!
在那场由至亲施加的、贯穿他整个童年的暴力阴影下,他早已认定自己是“脏”的,是不配被触碰的!那排烟疤,就是这“肮脏”最直观、最屈辱的证明!即使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身体虚弱到极致,这深入骨髓的自我厌弃和恐惧,依旧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他!
习题集的裂痕在床头柜上沉默。
药膏早已用尽。
打火机不知所踪。
而此刻,这道深烙在他灵魂上的、名为“肮脏”的裂痕,在病痛的虚弱中,再次血淋淋地暴露在她面前。
刘语熙再也控制不住汹涌的情绪。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她冲到床边,不是去拉开他捂住左臂的手,而是弯下腰,伸出双臂,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蛮横的温柔,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抱住了他**!
她的手臂环过他裹着纱布的、依旧滚烫的腰腹(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脸颊贴在他冰冷汗湿的颈侧。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眼泪浸湿了他病号服的衣领。
“不脏……”她把脸埋在他颈窝,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低语,像一种固执的咒语,试图驱散他内心的恶魔,“江逸,你不脏……一点也不脏……”
江逸的身体在她突然的拥抱下猛地一僵!那只捂住左臂的手瞬间收得更紧,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他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毫无防备的触碰彻底惊醒了!那双疲惫茫然的眼睛骤然睁开!瞳孔因为震惊和某种深层的恐惧而急剧收缩!他下意识地想挣扎,想推开她,但身体的虚弱让他连抬起手臂都做不到!
“放开……”他沙哑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侵犯的抗拒,身体在她怀中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不放!”刘语熙抱得更紧,手臂收拢,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你听着!那些伤,那些疤……那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耻辱!该感到耻辱的、该被唾弃的,是那些伤害你的人!不是你!”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滚烫的泪水和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砸在江逸的耳膜上,也砸在他那堵封闭了太久的、冰冷坚硬的心墙上。
“你很好……”她的声音哽咽了,带着无尽的心疼,“你比任何人都干净……都值得……”
江逸停止了挣扎。他僵硬地躺在病床上,被刘语熙紧紧抱着,感受着她温热的眼泪滚落在他的颈侧,感受着她身体因为哭泣而微微的颤抖,感受着她话语里那份不顾一切的、近乎偏执的肯定和……守护。
那双布满血丝、写满震惊和混乱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惨白的光影。心墙在剧烈地震颤,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内部被强行撕裂。痛苦、茫然、抗拒……还有一丝极其微弱、极其陌生、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暖流般的……不知所措。
他没有再说话。
也没有再推开她。
只是那样僵硬地躺着,任由她抱着,任由她的眼泪浸湿他的衣领,任由她那些带着滚烫温度的话语,一遍又一遍地冲击着他封闭的世界。
心电监护仪的“嘀嘀”声依旧规律。
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
病房里,一个少女紧紧抱着一个重伤虚弱的少年,用眼泪和固执的肯定,试图温暖一颗冰冷破碎的心。而那本放在床头柜上的、带着胶水裂痕的习题集,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默地见证着这场无声的、艰难靠近的开始。裂痕依旧,但微光,似乎已在深渊的边缘,悄然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