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VIP病房的空气,弥漫着消毒水、药味和一种昂贵的、试图掩盖病痛气息的香氛混合的奇异味道。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被百叶窗切割成明暗相间的光带,落在纯白色的被单上,落在病床上那个沉睡的少年苍白近乎透明的脸上。
刘语熙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已经不知道守了多久。膝盖和手肘的擦伤还在隐隐作痛,但比起心头的沉重,这点疼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看着江逸,看着他额角那道已经拆线、留下浅粉色新痕的擦伤,看着他被无菌纱布覆盖的腰腹,看着他插着留置针、搁在被子外的手背——那里,曾经布满血肉模糊的伤痕和狰狞的痂痕,如今只剩下几道淡淡的、新生的粉红印记。
手术后的七十二小时危险期已经过去。医生说,他挺过来了。失血、感染、脏器修补……任何一项都足以致命,但他那被苦难磨砺出的、近乎野草般的生命力,硬生生扛了过来。只是身体透支到了极限,一直昏睡。
刘语熙看着他沉睡的侧脸,那排深褐色的烟疤似乎也随着主人的虚弱而显得沉寂了许多。她想起了废弃工厂的黑暗,想起了他滚烫的身体和崩溃的呓语,想起了手术室外那令人窒息的等待,以及……江岳林那双淬着寒冰、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眼睛。
警察的调查似乎陷入了僵局。刘语熙坚持了最初的说辞——江逸在废弃工厂独自一人时意外摔倒,被尖锐的钢筋刺伤。她的证词漏洞百出,警察显然不信,但江岳林强大的律师团队介入后,一切变得“合理”起来。事故报告最终定性为“意外”。至于那些“社会的人”,仿佛从未出现过,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知道,这是江岳林的手笔。他用金钱和权势抹平了一切,如同抹掉一件无关紧要的污迹。而江逸,则成了这场“意外”中一个需要被“妥善处理”的麻烦。
病房门被无声地推开。江岳林的助理,那个永远面无表情、穿着剪裁合体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看也没看刘语熙,径直走到病床边,将一个厚厚的、印着烫金银行标志的牛皮纸信封,放在了床头柜上,压在了那本刘语熙带来的、被强力胶粘合的习题集上。
信封没有封口,露出里面厚厚一沓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气息的百元大钞的一角。
“刘小姐,”助理的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没有任何起伏,“这是江先生的一点心意。感谢你这段时间对江逸同学的……照顾。”他刻意加重了“照顾”两个字,带着一种公式化的疏离和不易察觉的轻蔑。
刘语熙的目光从江逸苍白的脸上移开,落在那沓刺眼的钞票上,又缓缓抬起,看向助理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洞悉一切的平静。
助理似乎被她的平静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移开视线,继续用公式化的语气说道:“江逸同学需要静养。江先生已经安排了最好的康复中心和专业的护理团队。这里……就不麻烦刘小姐了。”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刘语熙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驱逐意味。
“他还没醒。”刘语熙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在安静的病房里回荡。
“江先生自有安排。”助理的声音冷硬了几分,“请刘小姐收下这份心意,离开吧。江逸同学醒来后,也不会希望看到……无关紧要的人在这里。”
“无关紧要的人?”刘语熙重复着这几个字,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那弧度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她想起了医务室崩溃的那晚,想起了暴雨中那个滚烫的拥抱,想起了工厂黑暗里他微弱的恳求——“别走”……
她缓缓站起身,没有去看那沓钱,也没有再看助理一眼。她的目光,重新落回病床上那张沉睡的脸上。阳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的呼吸均匀而微弱,仿佛一个易碎的琉璃娃娃。
“等他醒了,”刘语熙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坚持,“告诉他,我明天再来看他。”
助理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刘小姐,我想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
就在这时——
病床上,江逸那一直紧闭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如同蝴蝶振翅般细微的动作,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瞬间劈开了病房里凝滞的空气!
刘语熙的心脏猛地一缩!所有的注意力瞬间被牢牢吸引过去!
助理也止住了话头,目光锐利地投向病床。
只见江逸的眉头极其缓慢地、痛苦地蹙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浓密的睫毛如同挣扎般,又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终于,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盛满戾气或死寂、或痛苦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厚重的、如同浓雾般的迷茫和虚弱。瞳孔在接触到刺目光线的瞬间,猛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又无力地散开,眼神空洞得仿佛没有聚焦。
他的嘴唇极其干裂,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叹息般的嘶哑气音。
他醒了!
刘语熙几乎是立刻想扑过去,想呼唤他的名字,想告诉他一切都过去了。但她的脚步刚动,就被助理冰冷的眼神和病床边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钉在了原地。
江逸的目光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般转动着。他先是茫然地扫过天花板,扫过刺目的灯光,然后,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转向了声音的来源——站在床边的助理。
当那双空洞迷茫的眼睛,接触到助理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时——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随即,一种极其强烈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厌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席卷了江逸苍白憔悴的脸!他空洞的眼神骤然收缩,瞳孔深处爆发出骇人的惊惧!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带动着身上的输液管和监护导线一阵晃动!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呃……呃……”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嗬嗬声,那只没有输液的手猛地抬起,似乎想推开什么,却又虚弱无力地落下,重重砸在病床上!他挣扎着想往后缩,想逃离,却牵动了腰腹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弓起了身体,发出一声痛苦到扭曲的闷哼!
“江逸!别动!”助理脸色一变,立刻上前一步,试图按住他因剧痛而痉挛的身体。
“别碰他!”刘语熙几乎是同时尖叫出声!她猛地冲上前,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助理伸向江逸的手!
助理的手僵在半空,眼神冰冷地看向刘语熙。
而江逸,在刘语熙挡在他身前的那一刻,挣扎的动作猛地一滞!他那双布满惊惧和痛苦的眼睛,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移到了刘语熙的脸上。
迷茫、空洞、恐惧……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交织。他死死地盯着刘语熙,仿佛在辨认一个极其遥远、极其模糊的影子。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困惑,还有一种……近乎本能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依赖和……求救?
刘语熙的心被狠狠揪紧!她不顾助理冰冷的视线,不顾监护仪刺耳的警报,俯下身,用尽可能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江逸……是我……刘语熙……别怕……没事了……医生在……没事了……”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哭腔。
江逸依旧死死地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带着灼热的气息。他似乎在努力辨认,努力将眼前这张布满担忧和泪痕的脸,与他混乱记忆中的某个片段联系起来。废弃工厂的黑暗、冰冷的雨夜、滚烫的体温、绝望的拥抱……碎片化的记忆如同锋利的玻璃,切割着他混沌的意识。
“……疼……”他终于又发出一个嘶哑破碎的单音节,带着浓重的委屈和痛苦,目光死死锁住刘语熙,仿佛她是唯一能理解这份痛苦的港湾。
“我知道……我知道……”刘语熙的眼泪瞬间滑落,她伸出手,极其小心地、避开了伤口,轻轻握住了他那只没有输液、冰冷而微微颤抖的手。她的指尖冰凉,他的掌心滚烫而濡湿(因为冷汗)。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他皮肤的刹那,江逸的身体再次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但这一次,不是恐惧的挣扎,而是一种奇异的、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痉挛!他反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死死地、近乎蛮横地攥住了刘语熙的手!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指骨!
那是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不顾一切的力道!充满了绝望的依赖和无声的求救!
“呃……”他紧抿的嘴唇再次溢出痛苦的呻吟,目光却依旧死死锁着刘语熙,眼神里的恐惧似乎褪去了一些,被一种更深的、无法言喻的痛苦和脆弱所取代。
护士和值班医生被警报声惊动,快步冲了进来。
“病人情绪激动!伤口可能崩裂!快!镇静剂!”医生迅速检查监护仪,下达指令。
“放开他!你刺激到他了!”助理也厉声对刘语熙喝道,伸手就要去掰开江逸死死攥着刘语熙的手。
“不要!”江逸的嘶吼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他攥着刘语熙的手更加用力,身体因为抗拒而再次剧烈挣扎起来!眼神里的恐惧和抗拒如同实质的火焰,死死瞪着助理和试图靠近的医护人员!
“别碰他!”刘语熙也猛地回头,对着助理和医生喊道,声音带着不顾一切的强硬,“他害怕!你们别靠近!让我来!”
她的声音似乎穿透了江逸混乱的意识。他挣扎的动作猛地顿住,目光再次聚焦在刘语熙脸上,眼神里的恐惧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哀求的脆弱所取代。他死死攥着她的手,仿佛那是连接他与这个冰冷世界的唯一纽带。
医生看着监护仪上飙升的心率和血压,看着病人对刘语熙那近乎病态的依赖,又看看助理阴沉的脸色,最终做出了权衡:“好!你安抚他!让他放松!动作轻点!准备镇静,随时备用!”
刘语熙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被江逸攥得生疼的手,用另一只手极其轻柔地抚上他紧蹙的眉头,声音放得更加低柔:“江逸……看着我……看着我……没事了……放松……我在这里……没人能伤害你……放松……”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江逸死死攥着她的手,力道依旧大得惊人,但身体的颤抖似乎轻微了一些。他依旧死死盯着她,眼神里的混乱和痛苦如同汹涌的暗流,但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在接触到她眼底那份不容置疑的守护和温柔时,似乎被强行按捺下去了一些。他只是死死地攥着她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痛苦、恐惧和无助,都通过这交握的双手传递给她。
病房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以及刘语熙一遍遍、温柔而坚定的安抚低语。
助理脸色铁青地站在一旁,看着病床上那个死死攥着刘语熙的手、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江逸,又看看那个被他视为“麻烦”的女孩此刻展现出的、近乎母性的强大安抚力量,眼神复杂难辨。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床头柜上那个装着厚厚钞票的信封,无声地退出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阳光透过百叶窗,落在紧紧交握的两只手上。
一只苍白、冰冷、布满新伤旧痕,死死攥紧,指节泛白。
一只纤细、温暖、带着泪痕和坚定的力量,温柔地回握,给予无声的支撑。
习题集的裂痕在信封下沉默。
药膏在书包里沉默。
摔坏的打火机遗落在远方。
而此刻,在这间充斥着金钱权势与病痛绝望的病房里,只有两只紧紧交握的手,在无声地诉说着深渊边缘的救赎与沉重的羁绊。
风暴并未平息。
但在这短暂的、由痛苦和依赖构筑的宁静里,两颗伤痕累累的心,第一次以如此直接而脆弱的方式,紧紧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