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病房外的走廊,时间被拉长、扭曲,每一秒都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惨白的灯光无声地倾泻,将金属座椅、冰冷的地砖,以及蜷缩在长椅角落的刘语熙,都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死寂的光泽。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那刺鼻的、永恒不变的冰冷气息,混合着一种名为“等待”的、令人窒息的绝望。监护仪那规律而单调的“嘀…嘀…”声,透过厚重的隔离门隐约传来,像一根无形的丝线,死死缠绕在刘语熙的心尖,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濒临断裂的恐惧。
江岳林——那个带来巨大压迫感的男人——早已离开。他临走前冰冷而公式化的交代,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切割着刘语熙仅存的希冀:“他醒了通知我。后续治疗和调查,不需要你插手。” 那眼神里的警告和疏离,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将她彻底隔绝在江逸的世界之外。
她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塑,维持着蜷缩的姿势。膝盖和手肘的擦伤在纱布下隐隐作痛,提醒着她废弃工厂里的惊魂一夜。然而,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她的目光空洞地落在ICU那扇紧闭的、象征着生与死界限的门上,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这漫长煎熬中的每一个片段:
工厂角落的血泊和冰冷触感。
暴雨中他滚烫的泪水和崩溃的呓语。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和监护仪跳动的鬼符。
江岳林那审判般的冰冷逼问。
还有……手术室门上那盏亮得刺目的红灯。
习题集的裂痕在书包里沉默,那本象征着她曾经秩序世界的书本,此刻显得如此遥远而无关紧要。
摔坏的打火机遗落在工厂的尘埃深处,连同他曾经的桀骜与危险,一同被掩埋。
而那个深蓝色的廉价药盒,里面装着曾被她笨拙地涂抹在他伤口上的药膏和纱布,此刻在她书包夹层里,像一个沉重的、带着血腥记忆的勋章,也像一个无声的嘲讽——她拼尽全力,却依旧无法真正触碰到他。
时间在绝望的等待中无声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浓黑转为深灰,又透出一点微弱的鱼肚白。新的一天开始了,但对刘语熙来说,时间似乎永远停滞在那个充斥着血腥和暴雨的夜晚。
就在她疲惫不堪,意识在极度的担忧和寒冷中开始模糊下沉时——
ICU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不是医生急促的脚步,而是一个护士探出头来,目光扫过空旷的走廊,最后落在了蜷缩在长椅上的刘语熙身上。
“刘语熙?”护士的声音带着一丝确认。
刘语熙猛地抬起头,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她像被电流击中般瞬间绷直了身体,所有的疲惫和寒冷一扫而空,只剩下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紧张和期待!
“他……”她的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死死地盯着护士。
护士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极其微弱的笑容,声音也放轻了些:“他醒了。”
醒了!
他醒了!
这两个字如同天籁,瞬间击穿了刘语熙心中那层厚重的冰壳!巨大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地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她猛地站起来,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激动而发软,踉跄了一下才扶住墙壁站稳。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夺眶而出,顺着她冰冷的脸颊疯狂滑落。是庆幸!是后怕!是这漫长黑暗等待中终于看到微光的巨大情感宣泄!
“真……真的?”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嗯。”护士点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和温和,“刚刚恢复意识,还很虚弱。医生在里面检查。”她顿了顿,补充道,“他……好像一直在说什么,很轻,听不清,但情绪有点激动。”
刘语熙的心再次揪紧!他说什么?是疼痛?是恐惧?还是……
护士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轻声说:“你要不要……靠近一点?就在门外,别进去。他需要绝对安静。”
刘语熙用力点头,像抓住救命稻草。她几乎是扑到了那扇厚重的隔离门前,将脸颊紧紧贴在冰冷的、带着细微纹路的玻璃观察窗上,屏住呼吸,贪婪地、急切地向里面望去。
ICU病房内的光线柔和许多。江逸躺在正中央的病床上,身上连接着各种复杂的管线和仪器。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像一张透明的纸,嘴唇干裂起皮,毫无血色。氧气面罩覆盖着他的口鼻,白色的雾气随着他微弱的呼吸时隐时现。他闭着眼睛,眉头微蹙,仿佛依旧沉浸在某种痛苦之中。
然而,就在刘语熙的心因为他的脆弱而再次揪痛时,她看到江逸那毫无血色的、紧抿的嘴唇,极其轻微地、极其艰难地翕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透过厚厚的门板传来。
但她全身的感官都仿佛被调动到了极致!
她死死地盯着他的唇形。
一下。
又一下。
那动作微弱而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旁边的监护仪屏幕上,代表心率的数字似乎微微跳动了一下,不再像之前那样死气沉沉。
刘语熙的心跳随着他唇形的翕动而疯狂加速!她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解读那无声的唇语。
他在说什么?
是“疼”吗?
是“水”吗?
还是……别的?
江逸的眉头蹙得更紧,似乎在努力对抗着身体的虚弱和药物的作用。他的嘴唇再次翕动,这一次,动作似乎清晰了一些。
刘语熙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的呼吸瞬间停滞!
她看清了!
那个无声的、艰难吐出的唇形,无比清晰地指向一个她从未想过、却又在心底深处隐秘期待过的答案——
**“刘……”**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积蓄着最后一丝力气。
**“语……熙……”**
刘语熙!
他在叫她的名字!
不是昏迷中恐惧的呓语“爸”或“妈”。
不是痛苦的呻吟。
是她的名字!清晰无比!
巨大的震撼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刘语熙!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所有的声音——监护仪的嘀嗒、走廊的寂静、自己狂乱的心跳——都在这一刻彻底消失!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玻璃窗后那张苍白脆弱的脸,和那无声翕动的唇形。
**刘语熙!**
他在叫她!
在经历了生死边缘的徘徊,在从深沉的昏迷中挣扎苏醒的瞬间,他呼唤的不是别人,是她的名字!
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更加汹涌地滚落,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用力擦去泪水,想看得更真切。隔着冰冷的玻璃,她看到江逸似乎用尽了力气,那呼唤之后,他的眉头依旧紧锁,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在不安地寻找着什么。氧气面罩下,溢出一丝极其微弱、如同叹息般的气音。
病房内的医生似乎察觉到了他细微的动作和情绪的波动,俯身在他耳边低声安抚着,调整了一下输液的速度。
刘语熙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让那汹涌的呜咽声冲破喉咙。心口像是被一只滚烫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和更深沉的酸楚。废弃工厂里他冰冷的身体和滚烫的泪水,暴雨夜中他崩溃的呓语和卑微的恳求“别走”,还有此刻,这无声却无比清晰的呼唤……所有的画面在眼前交织、碰撞!
习题集的裂痕在书包里沉默。
摔坏的打火机遗落在远方。
药膏在夹层里沉默。
而此刻,一道无声的呼唤,穿透了冰冷的玻璃和生死的界限,如同最炽热的阳光,瞬间融化了她心中积压的所有冰雪和绝望!
他记得她!
在最深的黑暗和痛苦中,他记得她!他需要她!
这个认知带来的巨大冲击和无法言喻的情感洪流,彻底冲垮了刘语熙的理智堤坝。她再也无法抑制,身体因为激动和哭泣而剧烈颤抖。她忘记了护士的叮嘱,忘记了江岳林的警告,忘记了所有的顾虑和界限!
她只想进去!
只想靠近他!
只想告诉他:我在!我一直都在!
她像一头失控的小兽,猛地转身,双手用力地拍打着那扇厚重的、冰冷的ICU隔离门!掌心拍在坚硬的材质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砰砰”声!
“江逸!江逸!”她带着哭腔,声音嘶哑而破碎,不顾一切地对着门内呼喊,“我在这里!我是刘语熙!我在这里!你听见了吗?江逸!”
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门内的医生和护士显然被惊动了,惊愕地抬起头看向门口。江逸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拍门声和呼喊惊扰,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眉头蹙得更紧,氧气面罩下的呼吸似乎也变得急促了一些。
护士慌忙从里面打开门,一脸严肃地拦住情绪失控的刘语熙:“同学!冷静!你不能这样!会打扰病人!他现在需要绝对安静!”
刘语熙被护士拦住,身体还在因为激动而颤抖。她泪眼婆娑地看着病床上那个似乎被惊扰、微微不安地扭动着身体的苍白身影,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和翕动的嘴唇,巨大的心疼和更深的渴望如同藤蔓般疯狂缠绕着她的心脏。
“让我进去……求求你……就一会儿……”她泣不成声,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恳求,“他……他在叫我……他需要我……”
护士看着她崩溃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职业的素养让她依旧坚定地摇头:“不行。他现在非常虚弱,任何刺激都可能……”
就在这时,病床上的江逸,那紧蹙的眉头下,紧闭的眼睑再次剧烈地颤动起来!仿佛在努力对抗着沉重的枷锁。他的嘴唇又一次艰难地翕动,这一次,虽然依旧无声,但那口型,无比清晰地再次重复着——
**“刘……语……熙……”**
这一次,连阻拦刘语熙的护士,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那无声的呼唤。护士的动作顿住了,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和动容。
刘语熙透过模糊的泪眼,看着病床上那个脆弱却执拗呼唤她名字的少年,看着他微微颤抖的手指似乎想要抬起,看着他那双在痛苦中依旧试图寻找她的方向的眼睛……
习题集的裂痕在远方沉默。
摔坏的打火机在尘埃中沉睡。
而此刻,ICU病房内,那道无声的呼唤,成了连接两个破碎灵魂的唯一桥梁。
刘语熙停止了挣扎,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任由泪水无声滑落。她不再拍门,不再哭喊,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隔着护士阻拦的手臂,隔着冰冷的玻璃,对着病床上那个苍白的身影,用口型无声地、一遍遍地回应:
**“我在。”**
**“江逸,我在。”**
她的目光,如同穿透黑暗的微光,紧紧锁住他,带着无声的誓言,也带着等待黎明降临的、无比坚定的温柔。风暴或许仍未平息,深渊依旧在侧,但至少在这一刻,她知道,他们之间那道沉默的墙,被这声跨越生死的呼唤,彻底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