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症监护室外惨白的灯光,彻夜未熄。刘语熙蜷缩在冰冷的塑料椅上,像一只被暴风雨蹂躏后疲惫不堪的雏鸟。身上依旧是那套沾着泥污和干涸血迹的校服,额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她一夜未眠,耳朵里充斥着监护仪单调的“嘀嘀”声、护士匆忙的脚步声,以及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巨响。
江岳林那如同审讯般的冰冷逼问,警察公式化却同样锐利的盘问,像两把冰冷的锉刀,反复刮擦着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她机械地重复着那个在废弃工厂发现重伤江逸的“事实”,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关于“社会的人”和他父亲的敏感话题,将伤口的来源含糊地指向“意外”和“废弃钢筋”。谎言苍白而漏洞百出,在江岳林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睛注视下,她感觉自己随时会崩溃。
但每当她看到那扇紧闭的、象征着生死之门的手术室大门,看到门上那盏不知疲倦亮着的红灯,一股更强大的力量便支撑着她,让她死死守住最后一道防线——她不能说出那些可能将江逸推向更可怕深渊的真相。为了他昏迷前那声微弱的恳求——“别走”,为了他滚烫的泪水和崩溃的呓语中暴露出的、血淋淋的痛苦,她必须扛住。
时间在冰冷的焦虑中缓慢爬行。天际泛起鱼肚白时,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主刀王医生一脸疲惫地走出来,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布满血丝。
“手术……成功了。”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如释重负的沉重,“腹腔清理,小肠修补,感染源控制住了。命……暂时保住了。”
“暂时”两个字像冰锥,刺破了刘语熙刚刚升起的微弱希望,让她浑身发冷。
“但是,”王医生的目光扫过瞬间围上来的江岳林和警察,最后落在刘语熙惨白的脸上,“病人失血过多,感染极其严重,术后风险依然很高,尤其是多器官功能衰竭和再次感染。需要严密监控,至少要在ICU观察72小时。另外……”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身体上……有大量陈旧性伤痕。需要心理科介入评估。”
陈旧性伤痕!心理评估!
王医生的话像两颗重磅炸弹,无声地在走廊里引爆。
江岳林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神锐利如刀,死死地剜向刘语熙,仿佛那些伤痕是她造成的一般。警察的眼神也变得格外凝重,在本子上快速记录着。
刘语熙的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避开了江岳林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她知道那些伤痕是什么——那排深褐色的烟疤,还有更多她未曾见过的、被岁月掩盖的暴行印记。它们终于还是暴露在了冰冷的医疗灯光下,成了无法回避的证据。
“病人需要绝对的安静和休息。家属可以按规定时间探视,一次只能一人。”王医生疲惫地交代完,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江岳林深深地、带着浓重戾气地看了刘语熙一眼,那眼神里的警告和冰冷几乎要将她冻结。他没有再逼问什么,只是对身后的助理低声交代了几句,便转身走向ICU的探视登记处,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压。
警察也结束了初步询问,留下联系方式,叮嘱刘语熙随时配合后续调查。
喧嚣的走廊终于暂时恢复了死寂。只剩下刘语熙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像被遗弃在暴风雨后的废墟里。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和虚脱感。她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慌忙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
习题集的裂痕在书包里沉默。
药膏在夹层里沉默。
摔坏的打火机遗落在远方。
而此刻,手术室的灯熄灭了,那扇生死之门暂时关闭,留下一个“暂时保住”的、躺在ICU里浑身插满管子的江逸,和一个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她。
上午,在护士的默许下(或许是看她太过狼狈可怜),刘语熙在医院简陋的淋浴间里,用冰冷的水流冲刷掉一身的泥污、血迹和彻夜的疲惫。换上护士好心借给她的一套略显宽大的病号服,她感觉自己像是蜕了一层皮,但灵魂深处的沉重却丝毫未减。
她不敢离开医院。在ICU外的家属等候区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盯着那扇厚重的、隔绝着生死的门。每一次门开,每一次护士进出,她的心都会提到嗓子眼。
终于,到了下午短暂的探视时间。江岳林进去了。刘语熙只能远远地看着那道门关上,想象着里面的情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十五分钟的探视时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当那扇门再次打开,江岳林走出来时,刘语熙的心猛地揪紧。
他的脸色依旧阴沉,但似乎少了几分戾气,多了一丝……难以形容的复杂?是看到儿子惨状的触动?还是别的什么?他看也没看角落里的刘语熙,径直带着助理离开了医院。
紧接着,护士走了出来,目光在等候区扫视一圈,最后落在刘语熙身上:“刘语熙?病人醒了片刻,情绪不太稳定。他……好像想见你?你进去看看吧,时间很短,保持安静。”
他醒了?!
他想见她?!
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瞬间冲垮了刘语熙!她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眼前甚至黑了一下。她用力掐了掐掌心,强迫自己镇定,然后深吸一口气,在护士的示意下,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那扇沉重的ICU大门。
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关上。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药味和仪器运作的微弱声响瞬间将她包围。光线被调得很暗,只有各种监护仪器闪烁着幽绿、红色的光芒。
她的目光急切地搜寻着,最终定格在房间中央那张被各种管线和仪器包围的病床上。
江逸躺在那里,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嘴唇干裂起皮,双眼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的身上盖着薄被,但露出的手臂上扎着留置针,透明的液体正缓缓滴入。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胸口贴着心电监护的电极片。腰腹间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隐约还能看到引流管从被子下延伸出来。
脆弱。
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心碎的脆弱感,从这个曾经浑身戾气、如同移动冰山的少年身上散发出来。
刘语熙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疼。她放轻脚步,缓缓走到病床边,在护士指定的距离外停下,不敢靠得太近。
她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听着他略显急促但还算平稳的呼吸声。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问他疼不疼?问他发生了什么?问他……还记不记得废弃工厂的黑暗和她的笨拙包扎?似乎都显得不合时宜。
就在这时,江逸那紧闭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随即,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迷茫和巨大的疲惫,缓缓睁开了。
他的目光有些涣散,似乎用了好一会儿才聚焦。当他的视线终于落在床边那个穿着宽大病号服、脸色苍白、眼神里盛满了担忧和紧张的少女身上时,那双空洞的眸子里,似乎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光芒,像黑暗中骤然亮起的、微弱的星火。
他的嘴唇极其艰难地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极其微弱、沙哑的气音。
刘语熙屏住呼吸,下意识地微微俯身靠近。
“……书……”一个模糊不清的音节,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
书?
刘语熙愣住了。她没听清,或者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习……题……”江逸极其艰难地、断断续续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微弱得几乎被监护仪的“嘀嘀”声淹没。他的目光艰难地移动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最后落在了刘语熙放在床边椅子上的那个旧书包上。
习题集!
他问的是她的习题集!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狠狠劈在刘语熙的心上!巨大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席卷了她!在经历了生死边缘的挣扎,在浑身插满管子躺在ICU的病床上,他醒来后第一个清晰表达的需求,竟然是她的那本被强力胶粘合的、象征着秩序和“好学生”世界的习题集?!
这算什么?
一种荒谬的慰藉?
一种笨拙的确认?
还是……一种无声的、关于“正常”和“秩序”的、近乎本能的渴望?
泪水瞬间模糊了刘语熙的视线。她用力点头,声音哽咽:“在!在书包里!我带来了!”她慌忙转身,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本承载了太多伤痕和记忆的《高考冲刺习题集》。深蓝色的封面,书脊上那道被深褐色强力胶粗暴粘合的裂痕,在ICU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
她将书捧在手里,如同捧着一件圣物,轻轻地、无比珍重地放在了江逸没有扎针的那只手能够触碰到的床边。
江逸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那本书上。他的眼神依旧疲惫而空洞,但当他看到书脊上那道丑陋却牢固的胶痕时,那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极其极其缓慢地、漾开了一圈极其细微的涟漪。那涟漪里,有痛苦,有茫然,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安定?
他没有伸手去碰书。他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道裂痕,看着那熟悉的封面,仿佛在确认一个遥远而珍贵的锚点。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再次将目光移回到刘语熙的脸上。这一次,他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一点微弱的、名为“清醒”的东西。他看着她布满泪痕的脸,看着她身上宽大的病号服,看着她眼中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疲惫。
他的嘴唇,极其极其轻微地,极其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甚至不能称之为一个笑容。
只是一个极其微弱的、近乎痉挛的弧度。
但在那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上,在这充满了冰冷仪器和死亡气息的ICU病房里,这一个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却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瞬间刺破了笼罩在刘语熙心头的所有阴霾和沉重!
习题集的裂痕在床边沉默。
药膏在夹层里沉默。
摔坏的打火机遗落在远方。
而此刻,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ICU病房里,在那本伤痕累累的习题集旁,一个无声的、微弱的、几乎不成形的“笑容”,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刘语熙疲惫而酸楚的心湖里,激荡起一片汹涌而温暖的涟漪。
她看着他,泪水无声地滑落,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努力地向上弯起,回应着他那艰难而珍贵的弧度。
没有言语。
只有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
只有习题集沉默的陪伴。
只有两道在生死边缘交汇的目光,和那无声传递的、比任何语言都更沉重的——**“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