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护病房的灯光永远带着一种不近人情的惨白，均匀地洒在每一个角落，照不进灵魂深处的阴霾。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是唯一的背景音，冰冷地宣告着生命的延续，却无法驱散那份沉甸甸的死寂。
江逸已经转出ICU两天了。手术很成功，破裂的小肠修补了，腹腔的感染源清除了，高烧也退了。但身体的苏醒，似乎并未唤醒那个曾经桀骜不驯、或封闭死寂的灵魂。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或者说是昏睡。即使醒来，也总是侧着头，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那里有什么吸引他全部注意力的东西。他不说话，对医生护士的询问置若罔闻，对送来的流食也只是机械地吞咽几口便摇头拒绝。整个人像一株被连根拔起、移栽到陌生土壤里的植物，迅速地枯萎、沉默下去。
刘语熙每天都会来，带着洗净的水果，或者熬得软烂的粥。她总是安静地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拿出那本被强力胶粘合、裂痕依旧狰狞的《高考冲刺习题集》，默默地做着题。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成了病房里除却仪器声外唯一的声响。
习题集的裂痕在灯光下格外刺眼，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无声地横亘在两人之间，也横亘在她试图回归的“秩序”之中。她偶尔会抬起头，看看病床上那个沉默的侧影。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下的青黑淡了些，但那双眼睛里的空洞，却比手术前更加令人心悸。仿佛那场差点夺走他生命的手术，连同他残存的最后一点生气也一并切除了。
江岳林来过几次，每次都带着强大的气场和冰冷的效率。他会在病房里短暂停留，听取医生的汇报，用毫无温度的目光扫过病床上毫无反应的江逸，再对着助理低声交代几句关于后续治疗和转院的事宜（他显然不打算让儿子在南城久留），然后便匆匆离去。他从未正眼看过刘语熙，仿佛她是病房里一件多余的摆设。那种彻底的漠视，比任何言语的驱逐都更具压迫感。
今天下午，阳光难得穿透云层，在病房地板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刘语熙像往常一样坐在床边，低头解着一道复杂的物理题。思路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病床上的人。他今天似乎睡得格外不安稳，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是微微蹙着的。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江逸那只搁在白色被单外、插着留置针的、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无意识的抽搐。
是食指的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被冻僵后艰难复苏的滞涩感，在冰冷的被单上，极其轻微地……**划了一下**。
刘语熙的心猛地一跳！笔尖在习题集上顿住，留下一个突兀的墨点。她屏住呼吸，目光紧紧锁定那只手。
指尖的动作停了。仿佛刚才那一下只是错觉。
几秒钟后，就在刘语熙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的时候，那只食指的指尖，又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试探性的迟疑，再次在被单上划动起来。这一次，动作稍微清晰了一点——不是乱划，而是……**一个方向**。
它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朝着刘语熙放在床边椅子扶手上的、那只同样搁在习题集边缘的手的方向……**挪动了极其微小的一寸距离**。
刘语熙的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几乎忘记了呼吸！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两根手指之间，那不足半尺、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的距离。
江逸依旧闭着眼睛，眉头紧蹙，仿佛深陷在某个无法挣脱的梦魇里。但他的指尖，却像拥有独立的意识，带着一种源自本能的、笨拙到极点的渴求，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艰难地、一寸寸地挪移。
是在找什么？
是梦中的呓语？
还是……在确认她的存在？
习题集的裂痕在眼前放大，胶水粗糙的触感仿佛灼烧着她的视线。她想起了杂物间外无声的守护，想起了暴雨中他滚烫崩溃的呓语，想起了工厂里他冰冷的手和那句微弱的“别走”……所有的画面在这一刻轰然交汇！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冲动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刘语熙猛地放下手中的笔！那本摊开的习题集因为动作太大而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裂痕朝上，像一道无声的控诉。但她顾不上捡！
她几乎是颤抖着，伸出了自己的手。动作缓慢而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轻轻地、试探性地，覆盖在了江逸那只正在被单上艰难挪移的、冰冷而苍白的手背上！
肌肤相触的瞬间！
江逸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电流击中！他紧闭的眼睛骤然睁开！
那双空洞了许久的眸子，在接触到刘语熙近在咫尺的脸庞时，瞬间被一种剧烈的、近乎恐慌的混乱所充斥！瞳孔急剧收缩，里面倒映着她写满关切和紧张的脸！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想抽回自己的手！动作带着一种本能的抗拒和恐惧！
但刘语熙的手，却比他更快一步！在他抽离的瞬间，她反手用力，不是抓紧，而是将自己的手指，坚定地、不容置疑地，**插入了他的指缝之间**！
十指紧扣！
冰冷的、带着留置针胶布触感的指尖，与温暖的、带着轻微薄茧的手指，猝不及防地紧紧交缠在一起！一种奇异的电流感，顺着相贴的肌肤，瞬间传遍两人的四肢百骸！
江逸的动作彻底僵住了！他像是被施了定身咒，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块，只有胸膛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无法控制地起伏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死死地、难以置信地、带着一种被强行撕开防御的脆弱和茫然，死死地锁着刘语熙的脸。
没有愤怒的嘶吼。
没有冰冷的驱逐。
只有一片死寂般的凝固，和指间那无法忽视的、紧密交缠的触感。
刘语熙也僵住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冰冷和细微的颤抖，能感受到他手背上留置针胶布的粗糙，更能感受到他指骨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的僵硬。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脸颊火烧火燎，连耳根都滚烫起来。这个举动大胆得超出了她对自己的认知，但此刻，她没有任何后悔，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
她迎着他混乱而茫然的目光，没有回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别怕。”
“我在这里。”
简单的六个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江逸空洞死寂的眼眸深处，激起了剧烈的涟漪。那里面翻涌的痛苦、恐惧、茫然……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体温的触碰和话语，强行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个模糊的、带着浓重鼻音的气音。
“……疼……”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
不再是工厂里高烧呓语时的无助，而是带着一种清醒的、真实的、无法忍受的痛楚。腰腹间缝合的伤口，麻药早已褪去，此刻正火辣辣地灼烧着他的神经。
刘语熙的心瞬间揪紧了！紧扣的手指下意识地又收拢了几分，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我知道……忍一忍，医生说过会疼几天……”她的声音放得更柔，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安抚，“别乱动，伤口会裂开。”
江逸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试图抽回手。他只是那样僵硬地躺着，任由刘语熙紧紧扣着他的手指，任由那份陌生的、带着体温的触感从指间蔓延至冰冷的四肢百骸。他依旧看着她，眼神里的混乱和茫然似乎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解读的疲惫和……一丝极其隐蔽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依赖？
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移动，将那本掉在地上、裂痕朝上的习题集照亮。胶水的痕迹在光线下显得更加丑陋而牢固。
监护仪的“嘀嘀”声依旧规律。
窗外的喧嚣被隔绝。
病房里，只有两人十指紧扣的手，在惨白的灯光下，无声地诉说着某种超越言语的联系。
习题集的裂痕还在，象征着被打破的秩序和无法磨灭的伤痕。
而此刻，指尖的温度，像一道微弱却执着的暖流，缓缓注入那片冰冷死寂的深渊，试图融化那冻结已久的坚冰。深渊依旧深不见底，但这无声的触碰，却像一颗投入黑暗的星辰，点亮了漫长的、绝望的沉寂之后，第一缕微弱的、名为“连接”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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