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似乎已永久地渗入了刘语熙的嗅觉记忆。窗外明媚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条状的光斑,却驱不散病房里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江逸倚靠在升起的病床上,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但那双眼睛,不再是手术后的空洞死寂,而是沉淀下一种深沉的、近乎冰冷的疲惫。他望着窗外,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却无法融化那层笼罩着他的寒霜。左手随意地搭在被子上,手腕处露出的一截皮肤上,那排深褐色的、如同耻辱烙印的陈旧烟疤,在日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刘语熙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本摊开的习题集。书页上那些熟悉的公式和题目,此刻却像毫无意义的符号,无法进入她的脑海。她的目光,更多的是落在江逸搭在被子上的那只手,落在那排无声诉说着过往暴力的疤痕上。
“江逸……”她终于忍不住,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你父亲那边……昨天律师又来过了?”
江逸的眼睫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目光却依旧停留在窗外遥远的某一点,没有移开。他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空气再次陷入沉默。那份沉默里,压着江岳林派来的律师带来的那份沉甸甸的、冰冷的文件——《变更监护权及限制探视权申请书》。
申请书上冰冷的条文,像一条条无形的锁链,试图将刚刚挣脱死亡边缘的江逸,重新拖回那个名为“父亲”的恐怖牢笼。以“精神状况不稳定”、“需要专业医疗监护”、“避免不良社会关系影响康复”为名,江岳林不仅要夺回江逸的监护权,更要彻底切断他与刘语熙——这个在他口中“居心叵测、诱导其子陷入危险境地”的“不良社会关系”——的一切联系。
病房门被轻轻敲响,随即推开。进来的是江逸的母亲,林婉。她依旧美丽,但眉宇间笼罩着化不开的愁绪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保温桶,看到病房里沉默的两人,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
“小逸,感觉好点了吗?妈妈给你炖了汤。”她走到床边,声音温柔,却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担忧。她的目光落在江逸苍白的脸上,落在他手腕处露出的烟疤上,眼神瞬间掠过一丝无法言喻的痛苦和愧疚。
江逸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自己的母亲。他的眼神很复杂,有疏离,有审视,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恨?但最终,还是被更深沉的疲惫所取代。他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算是回应。
林婉放下保温桶,目光转向刘语熙,带着一丝歉意和感激:“语熙,谢谢你……一直照顾小逸。昨天的事情,让你受委屈了。”她指的是江岳林派律师来的事。
刘语熙摇摇头,没有说话。她能说什么?安慰?还是表达愤怒?在江岳林绝对的力量和冰冷的法律文书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林婉在床边坐下,轻轻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保温桶光滑的表面。“你父亲他……”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压得更低,“他这次……是铁了心。律师说,他手里……可能有一些对你不利的‘证据’。”
刘语熙的心猛地一沉。“证据?”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习题集,指关节微微发白。
“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林婉的声音带着苦涩,“可能是……你之前出入酒吧街那边的监控?或者……他找人查到了什么别的。”她的目光扫过刘语熙放在椅子上的书包,那个装着习题集、药膏残骸和染血校服碎片的书包。“语熙,听阿姨一句劝,这段时间……暂时不要来看小逸了。”
刘语熙猛地抬起头,看向林婉,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解。
“不是阿姨赶你走!”林婉急忙解释,眼圈微微发红,“我是怕……怕他父亲真的做出什么对你不利的事情!他……他为了达到目的,手段……”她没有说下去,但眼神里的恐惧和无力已经说明了一切。“小逸现在需要静养,不能再受刺激了。等……等这阵风头过去,好吗?”
病房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衬得这方寸空间更加压抑。
刘语熙的目光缓缓移向江逸。他依旧望着窗外,侧脸线条冷硬,仿佛没有听到母亲的话。但刘语熙清晰地看到,他搭在被子上的左手,那排烟疤附近的皮肤,因为用力而微微绷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他听到了。
他听懂了。
但他什么也没说。
一种巨大的酸楚和委屈瞬间涌上刘语熙的心头。习题集的裂痕在手中沉默,药膏在书包里沉默,那些笨拙的包扎、暴雨中的守护、工厂里的生死相依……仿佛都成了被轻易否定的笑话。在冰冷的法律程序和那个男人强大的力量面前,她这个“不良社会关系”,是如此的微不足道,随时可以被抹去。
她缓缓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她拿起椅子上的书包,帆布粗糙的触感硌着她的掌心。她没有再看林婉,目光最后落在江逸冰冷的侧影上。
“我明白了,阿姨。”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竭力维持的平静,“您……照顾好他。”
说完,她转身,一步一步,朝着病房门口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碎裂的冰面上。书包在她单薄的肩膀上,沉甸甸的,装着习题集的裂痕,装着夭折的善意(医药包残骸),装着染血的记忆(校服碎片),也装着此刻被驱逐的、沉重的无力感。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冰凉的门把手时——
“等等。”
一个极其沙哑、低沉的声音,如同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在她身后响起。
刘语熙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她缓缓转过身。
病床上,江逸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不再是望着窗外的空洞,而是死死地、直直地锁定了她!那眼神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深沉的疲惫,有被强行压抑的暴怒,有被禁锢的痛苦,还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的目光,越过站在床边的母亲,越过病房里冰冷的空气,如同实质般钉在刘语熙的脸上。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用力地抬起那只缠着厚厚纱布、刚刚脱离危险期的右手。动作艰难而迟缓,带着明显的痛楚,但他却固执地、一点一点地抬了起来。
他伸出的方向,不是刘语熙,而是她肩上的那个书包。
“……书……”他的喉咙里发出一个极其艰难、破碎的音节,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林婉愣住了,不解地看着儿子。
刘语熙也怔住了。书?什么书?习题集?
江逸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然这个动作对他虚弱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负担。但他依旧死死盯着刘语熙肩上的书包,那只抬起的手,固执地、颤抖着指向它。
“……书包……”他又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眼神里的坚持和某种深沉的恳求,几乎要化为实质。
刘语熙的心跳骤然加速!她瞬间明白了!
他不是要书!
他是要她留下那个书包!
那个装着所有混乱、伤痛、笨拙善意和生死记忆的书包!那是他们之间唯一的、无法被冰冷的法律文书轻易切断的联系!是他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监护权风暴中,唯一能抓住的、属于他自己的“堡垒”!
林婉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复杂,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别开了脸。
刘语熙看着江逸那只固执抬起、指向她书包的、缠着纱布的手,看着他眼中那近乎绝望的坚持和恳求,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
她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很大,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她不再犹豫,迅速地将肩上的书包取了下来。她没有递给任何人,而是紧紧地、像抱着一个无比珍贵的宝物般,将它抱在了怀里!帆布粗糙的质感紧贴着她的胸口,仿佛能感受到里面那些沉默物件的重量和温度。
习题集的裂痕,药膏的冰凉,染血校服的沉重……此刻都化作了无声的力量。
“我拿着。”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异常清晰,目光迎上江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我帮你……拿着。”
江逸那只抬起的手,终于缓缓地、极其疲惫地放了下来,落回被子上。他紧锁的眉头似乎微微松开了一丝,那深沉的、几乎将他吞噬的疲惫眼神里,似乎有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光芒。他再次将目光转向窗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那微微起伏的胸膛,似乎比刚才平缓了一些。
病房里,阳光依旧明媚。
监护权争夺的阴云依旧低垂。
冰冷的法律文书依旧在律师的公文包里。
但此刻,刘语熙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个旧书包,却像一个沉默而坚固的堡垒,在风暴的边缘,无声地宣告着一种无法被轻易斩断的羁绊。
深渊之上,少年伸出了伤痕累累的手。
而少女,抱紧了他们共同的、沉重的过往与微弱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