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似乎已经渗透进了墙壁,成为了空气的一部分。但对于江逸来说,这令人窒息的、象征着伤痛与禁锢的气息,终于在今天走到了尽头。
清晨的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慷慨地洒满病房。不再是惨白冰冷的灯光,而是带着暖意的、真实的、属于外面世界的阳光。它落在江逸略显苍白的脸上,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也照亮了他眼中那许久未见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和希冀的光。
他穿着刘语熙昨天特意带来的、洗得干干净净、带着淡淡洗衣液香气的普通T恤和运动裤,不再是病号服。简单的衣物,却让他整个人褪去了几分病弱,显露出属于这个年纪的挺拔轮廓。额角那道狰狞的擦痕已经淡化,只留下一条浅粉色的印记,如同勋章。最明显的变化是眼神——曾经深不见底的空洞和死寂被一种沉静取代,虽然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疲惫,却不再有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偶尔望向窗外时,眼底甚至有一丝微光闪动,像是在确认这来之不易的自由。
刘语熙站在床边,手里拿着医生开的出院小结和一大袋药物,正仔细地听着护士最后的叮嘱:“……伤口恢复得不错,但还是要小心,避免剧烈运动。按时吃药,注意饮食清淡,一周后来复查……最重要的是,保持心情舒畅。”护士说着,目光带着善意的笑意在江逸和刘语熙之间扫过。
江逸安静地听着,没有像以前那样不耐烦或漠然,只是微微颔首。他的目光落在刘语熙专注的侧脸上。阳光描摹着她柔和的线条,细框眼镜后的眼睛清澈而认真,仿佛在对待一项无比重要的任务。看着她为自己忙碌、操心的样子,一种陌生的、温热的情绪在他沉寂已久的心湖里悄然荡漾开。
“都记下了,谢谢护士。”刘语熙将单据收好,转头看向江逸,脸上绽开一个清浅却无比明亮的笑容,“我们走吧?”
“嗯。”江逸应了一声,声音还有些低沉沙哑,却不再是拒人千里的冰冷。他站起身,动作依旧带着大病初愈后的些许僵硬和谨慎,尤其是腰腹间那道深入肌理的伤口,牵动时仍会带来隐约的闷痛。但他拒绝了刘语熙下意识的搀扶,只是对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可以。
刘语熙没有坚持,只是跟在他身边半步的距离,像一个无声的守护者。
推开病房门,走进明亮的走廊。阳光更加充沛,空气也仿佛清新了许多。走廊里人来人往,医生、护士、病人、家属……普通而充满生气的景象。江逸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再是医院里那种混合着消毒水和药物的沉闷气息,而是带着阳光温度、窗外草木清香的、属于自由的味道。
他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更加清亮了几分。这简单的动作,却像是在完成一个无声的仪式,告别过去,拥抱新生。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走到电梯口时,走廊尽头的光线似乎被什么高大的物体遮挡了一下。
一个穿着深灰色西装、身形挺拔、面容冷峻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里。江岳林。他站在那里,隔着一段距离,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精准地、带着审视和一种无形的威压,落在江逸和刘语熙身上。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刘语熙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装着药物的塑料袋。那个夜晚在医院走廊里,江岳林带来的巨大压迫感和冰冷威胁,瞬间清晰地回放。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被那些“社会的人”和可能的官司缠住了吗?
江逸的脚步也停了下来。他脸上的那丝轻松和希冀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刻入骨髓的冰冷和戒备。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迎向江岳林的目光。父子俩的视线在空中碰撞,没有激烈的火花,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和无声的对抗。江岳林的眼神里是审视、是不满、是掌控欲受挫后的阴鸷;江逸的眼神里则是毫不掩饰的疏离、戒备,以及一种……决绝的切割。
时间仿佛被拉长。走廊里的喧嚣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这对父子之间无声的、充满张力的对峙。
江岳林没有走过来,也没有说话。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座冰冷的、象征着过去所有黑暗和桎梏的丰碑,冷冷地注视着即将离开这片禁锢之地的儿子。
江逸的脊背挺得笔直,尽管腰腹的伤口在无声地提醒着曾经的伤痛。他迎着那道冰冷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几秒钟后,他极其轻微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侧过头,对身边脸色微白的刘语熙低声道:“我们走。”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在这片凝固的空气里响起,像一把利刃,斩断了那无形的视线枷锁。
他没有再看江岳林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他重新迈开脚步,朝着电梯的方向走去。步履依旧带着病后的虚弱,却异常坚定。
刘语熙愣了一下,随即立刻跟上。她不敢回头去看江岳林的表情,但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如同实质般的冰冷目光,如同芒刺在背。她加快脚步,紧紧跟在江逸身边,用自己并不高大的身体,试图为他隔开那来自过去的寒意。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江逸率先走进去,刘语熙紧随其后,按下了一楼的按钮。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走廊的光线和那道冰冷的视线。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人。江逸靠在冰凉的金属轿厢壁上,微微闭上了眼睛,胸膛起伏的幅度比刚才大了些。刘语熙能清晰地看到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以及紧抿的唇线。
“你……还好吗?”她轻声问,带着担忧。
江逸缓缓睁开眼,眼底翻涌的冰冷和戒备尚未完全褪去,但在对上刘语熙关切的目光时,似乎柔和了一瞬。他摇了摇头,声音低沉:“没事。”
电梯下行,轻微的失重感传来。江逸的目光落在刘语熙紧紧攥着药袋的手上,她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药给我吧。”他伸出手。
刘语熙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沉甸甸的药袋递了过去。江逸接过,动作很稳,仿佛在接过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电梯门在一楼大厅打开。喧嚣的人声、明亮的光线、以及医院大门外那广阔自由的天地,瞬间涌入。
走出医院大门,初夏上午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而下,带着暖融融的温度,瞬间驱散了医院里带出来的最后一丝阴冷和消毒水的气息。微风拂过,带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温柔地撩动着发丝。
江逸站在台阶上,微微仰起头,眯起眼睛,迎向那久违的、真实的阳光。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落在他额角淡粉色的疤痕上,落在他那双终于卸下了沉重枷锁、显露出些许少年清亮的眼睛里。他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自由的空气全部纳入肺腑。
刘语熙站在他身边,看着他沐浴在阳光下的侧影。阳光将他周身那种挥之不去的阴郁和冰冷驱散了大半,显露出一种劫后余生的、脆弱的平静。她紧绷的心弦也终于缓缓放松下来。
“接下来……去哪?”刘语熙轻声问。她知道江逸不可能回那个所谓的“家”。
江逸收回望向天空的目光,转向她。阳光落在他眼底,折射出一点微光。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运动裤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枚银色的打火机。**
防风罩一角的凹陷依旧清晰,金属外壳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光泽。它曾在篮球场的暴雨中被遗落,在废弃工厂的尘埃中被刘语熙拾起,见证了所有的混乱、伤痛和绝望。
江逸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那冰凉的金属外壳,凹陷处硌着指腹。他的目光落在打火机上,眼神极其复杂,像是在看一个陪伴自己走过黑暗深渊的老友,又像是在看一个象征着危险与毁灭的烙印。
几秒钟后,在刘语熙疑惑的目光中,他手臂猛地扬起,似乎要将这枚承载了太多沉重过往的打火机,狠狠地、远远地抛向医院旁边的绿化带!
动作做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手臂悬在半空,微微颤抖。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枚小小的打火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阳光在金属外壳上跳跃,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最终,那扬起的手臂,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落了下来。他没有扔掉它。
他只是紧紧地、近乎粗暴地将这枚带着伤痕的打火机,重新塞回了口袋深处。动作带着一种不甘的、却最终选择了妥协的复杂意味。
然后,他看向刘语熙,那双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笨拙的坦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去……我们的地方。”他低声说,声音有些干涩,却异常清晰。
“我们的地方?”刘语熙微微睁大了眼睛。
“嗯。”江逸点了点头,目光望向医院大门外车水马龙的街道,阳光落在他线条流畅的侧脸上,驱散了最后一丝阴霾,“租了个小房子。离学校不远,也……安静。”
他没有说“家”,而是说“地方”。但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和承诺。不再是废弃的工厂角落,不再是冰冷的病房,而是一个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可以遮风避雨的、崭新的起点。
习题集的裂痕在书包里沉默。
药膏在袋子里沉默。
染血的校服早已处理。
摔坏的手机早已更换。
而此刻,一枚带着伤痕却未被丢弃的打火机,和一个名为“我们的地方”的承诺,在初夏温暖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刘语熙看着江逸阳光下清亮的眼睛,看着他略显苍白却写满认真的脸,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驱散了刚才江岳林带来的寒意。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绽放出比阳光更灿烂的笑容。
“好。”她轻声应道,声音里充满了对新生活的无限憧憬,“我们去我们的地方。”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两个伤痕累累却相互依偎的灵魂,带着简单的行囊和一个沉甸甸的承诺,并肩走下医院的台阶,汇入街道上熙攘的人流,朝着那个名为“新生”的、洒满阳光的方向,坚定地走去。身后,医院那象征着伤痛和桎梏的巨大阴影,被他们远远地抛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