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心电监护仪单调的“嘀嗒”声,输液管里液体缓慢滴落的节奏……这些构成了江逸混沌意识边缘的背景音。黑暗如同粘稠的沼泽,他沉浮其中,挣扎着,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有冰冷的恐惧和无尽的疼痛碎片——破碎的灯光,刺耳的刹车声,冰冷的钢筋,还有……一双紧紧抓着他、带着哭腔呼喊的手。
“别走……”
是谁的声音?那么绝望,又那么固执。像黑暗里唯一的光点。
他拼尽全力,朝着那个光点游去。沉重的眼皮仿佛被焊死,每一次尝试都耗尽力气。终于,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了黑暗的帷幕。
视野模糊,如同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惨白的天花板,陌生的环境。浓重的消毒水味钻入鼻腔,刺激着混沌的大脑。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处神经末梢都在叫嚣着疼痛,尤其是腰腹间,那里仿佛埋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喉咙干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他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球。
然后,他看到了。
就在他病床边的椅子上,趴着一个身影。晨曦微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温柔地洒在她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轮廓和略显凌乱的发顶。她似乎睡着了,侧脸压着手臂,眼睫下是浓重的、无法掩饰的疲惫阴影。阳光在她细软的发丝上跳跃,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是刘语熙。
那个在废弃工厂的黑暗里,不顾一切按住他伤口、用身体温暖他、在他崩溃呓语时紧紧抱住他的女孩。那个在他父亲冰冷的威压和警察审视的目光下,颤抖却坚持挡在手术室门前的女孩。
她还在这里。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江逸死寂的心湖里荡开一圈微弱的涟漪。他试图开口,喉咙却只发出一声干涩嘶哑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
这微弱的声音惊动了趴着的人。
刘语熙猛地惊醒,身体瞬间绷直。她抬起头,眼神带着初醒的迷茫和未褪的惊惶,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当她的目光对上江逸睁开的、带着茫然和痛楚的眼睛时,那迷茫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取代!
“江逸!”她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和毫不掩饰的激动,“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疼不疼?渴不渴?”她几乎是立刻站起身,动作因为急切而有些踉跄,扑到床边,俯身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关切和小心翼翼的探询,仿佛生怕眼前这一幕是幻觉。
江逸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阳光映亮了她眼底的红血丝和浓重的青黑,脸颊似乎比记忆中更清瘦了些。她身上穿着干净的校服,但眉宇间的疲惫和那种紧绷的、仿佛随时准备战斗的状态,却清晰可见。
她还在这里。
守着他。
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混杂着身体的剧痛、劫后余生的茫然,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无法解读的酸涩和……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流,猛地冲上心头。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再次被干涩和剧痛堵住,只发出一串压抑的咳嗽。
“别说话!别急!”刘语熙立刻紧张起来,手忙脚乱地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和棉签,“医生说你现在不能喝水,只能用棉签沾湿嘴唇。你等等!”她的动作带着一种笨拙的急切,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蘸了水,轻轻擦拭他干裂起皮的嘴唇。
冰凉的触感混合着水的滋润,稍稍缓解了喉咙的灼痛。江逸顺从地(或者说无力反抗)任由她动作,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那双曾经空洞死寂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探究、茫然、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极其隐蔽的、被这笨拙关怀触动的脆弱。
棉签的触碰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病房里很安静,只有棉签摩擦嘴唇的细微声响和两人近在咫尺的呼吸声。阳光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
“我……”刘语熙做完这些,放下水杯,看着他依旧苍白的脸和紧锁的眉头,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我……给你带了点东西。”
她转过身,从放在椅子旁边的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两样东西。
一本厚厚的、深蓝色封皮的《高考冲刺习题集》。
还有,一枚银色的、防风罩一角带着明显凹陷变形的打火机。
习题集的书脊上,那道被强力胶粗暴粘合的裂痕,像一道丑陋却无比坚韧的伤疤,在晨光下清晰可见。打火机冰冷的金属外壳上,也沾着些许未能完全擦拭干净的灰尘印记。
刘语熙将习题集轻轻放在江逸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能够触碰到的床沿,又将那枚摔坏的打火机,小心翼翼地放在习题集旁边。
“你的书……”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局促,“我……用胶水粘好了,虽然很难看……还有打火机,在工厂地上找到的。”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那枚变形的打火机上,声音更低了些,“……防风罩摔坏了,可能……打不着火了。”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仪式,微微松了口气,却又带着一丝不安,悄悄地观察着江逸的反应。
江逸的目光,缓缓地从刘语熙脸上,移向床沿那两样东西。习题集上那道粗粝的胶痕,像是一面镜子,映照着他曾经的暴戾和毁灭。而那枚摔坏的打火机,更是他失控和绝望的冰冷见证。
他看着它们,眼神晦暗不明。病房里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阳光无声地移动着。
就在刘语熙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以为他又要陷入那片死寂的漠然时,江逸那只搁在床沿、没有打点滴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抬了起来。
他的动作很吃力,仿佛抬起那只手需要耗尽全身的力气。指尖微微颤抖着。
然后,在刘语熙屏住呼吸的注视下,那只骨节分明、带着留置针和些许细小伤痕的手,没有去碰那枚象征着他过往的打火机。
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迟疑和无法形容的笨拙,轻轻地、轻轻地,覆盖在了那本习题集粗糙的书脊裂痕上。
指尖触碰到那凹凸不平、坚硬牢固的胶痕。
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
习题集的油墨味混合着消毒水的气息,钻入鼻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微凉的指尖,停留在那道象征着他亲手造成的破坏、又被她固执修补的裂痕之上。没有移开。
刘语熙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涩涩的。阳光落在他苍白的手背上,也落在那道粗糙的胶痕上,形成一种奇异的、带着伤痕的暖意。
“……疼吗?”江逸的声音忽然响起,极其沙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打破了病房的寂静。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习题集的裂痕上,没有看刘语熙。
刘语熙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是问她摔倒的伤?还是……别的?
“……手肘和膝盖……好多了。”她低声回答,避开了他可能意指的其他伤痕。
又是一阵沉默。
江逸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胶痕上摩挲着,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茫然的专注。许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却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波澜,仿佛在问习题集,又仿佛在问别的什么:
“……还能……用吗?”
刘语熙看着他那停留在裂痕上、微微颤抖的指尖,看着晨光中他苍白却不再死寂的侧脸,一股暖流混杂着更深的酸楚涌上心头。她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异常清晰:
“能。”
“裂痕粘好了,书页没有缺。里面的题,一道都没少。”
“只要你想……随时都能用。”
习题集的书脊在他指尖下沉默。
摔坏的打火机在一旁沉默。
病房里,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嘀嗒”声,和窗外渐渐喧闹起来的城市晨音。
江逸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指尖停留在那道粗糙的裂痕上,仿佛在感受着那修补后的牢固,感受着那冰冷的胶水下,纸张依旧存在的生命力。阳光暖暖地洒在他的手背上,也洒在习题集深蓝色的封皮上。
那枚摔坏的打火机,静静地躺在习题集旁边,冰冷的金属外壳反射着晨光,防风罩的凹陷像一道凝固的伤痕。它没有被触碰,却也不再被刻意忽视。它就在那里,和那本被修补的习题集一起,构成了一幅无声的、关于破坏与修复、毁灭与可能的画面。
在这个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清晨病房里,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回来之后,在无数沉默、冲突、伤害与守护的交织之后,一道被强行粘合的裂痕,成了连接两个伤痕累累灵魂的、无声的桥梁。没有承诺,没有和解,只有指尖下那粗糙而真实的触感,和一句关于“还能用”的确认。
深渊的阴影并未完全散去,父亲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伤口的疼痛依旧清晰。但此刻,阳光穿透了阴霾,温暖地笼罩着病床。习题集粗糙的裂痕在指尖下传递着一种奇异的温度,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有些东西,即使破碎过,只要修补的意志足够坚定,就依然能承载起未来的重量。
窗外的城市彻底苏醒,车流声隐约传来。病房内,心电监护仪的“嘀嗒”声稳定而有力,像生命重新奏响的序曲。刘语熙看着江逸依旧苍白的侧脸,看着他停留在习题集裂痕上的指尖,看着他微微颤动的眼睫下,那不再是一片死寂、而是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眸,一颗悬着的心,终于缓缓地、轻轻地落回了实处。
风暴暂时停歇。废墟之上,微弱的生机正在破土而出。而守护者依旧在,只是这一次,她守护的不再是一个冰冷的深渊,而是一道在晨光中努力愈合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