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像无数细碎的心事。距离那个充斥着消毒水味、生死时速和巨大压力的医院夜晚,已经过去了三年。时间如同奔涌的河流,冲刷着惊涛骇浪,也沉淀下细密的砂砾。习题集的裂痕被时光抚平,只留下书脊上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浅痕。那支救命的药膏早已用完,空盒子被刘语熙小心地收在一个铁皮糖果盒里,和那枚摔坏的银色打火机放在一起,成为那段黑暗岁月沉默的见证。
此刻,刘语熙站在大学城租住的小公寓窗边,手里捧着一杯温热的牛奶。窗外是熟悉的、被雨水洗刷得格外清新的街道,梧桐叶在雨中泛着油亮的绿光。三年,足够改变很多。她不再是那个被习题集和优等生光环束缚的少女,江逸也不再是那个浑身戾气、封闭在死寂深渊里的“坏学生”。
他活了下来。那场惊心动魄的手术,王医生拼尽全力将他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漫长的恢复期,伴随着江岳林冰冷而严密的监控,以及警方最终不了了之的调查(在江家的巨大能量下,“意外”成了最终结论)。江逸的身体逐渐康复,但精神的创伤和与父亲之间那道巨大的鸿沟,却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弥合。
他离开了江家。以一种近乎决裂的方式。放弃了唾手可得的优渥生活,靠着母亲生前留下的、江岳林无法染指的信托基金微薄利息,以及自己拼命打工赚来的钱,硬是在这座城市扎下根来。他选择了一所远离家族势力范围、以工科见长的普通大学,专业是刘语熙完全不懂的精密机械。他变得沉默依旧,但那种沉默不再是死寂,更像是一种历经风暴后的沉淀和专注。他很少再提及过去,额角那道手术留下的、比擦痕更深一些的疤痕,成了那段过往唯一可见的印记。他戒了烟,那枚摔坏的打火机,被刘语熙偷偷藏起,再未出现。
刘语熙则考入了心仪的顶尖大学,依旧优秀,却不再紧绷。她选择了心理学,没有人知道这个选择背后,有多少次深夜对废弃工厂黑暗角落的回忆,有多少次对那双布满血丝、在噩梦中崩溃哭泣的眼睛的凝视。她和他,像两条曾经激烈碰撞、伤痕累累的溪流,在历经险滩瀑布后,终于汇入了一片相对平缓的河床,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各自奔流,却又在看不见的地方,滋养着对方。
今天是周末,也是江逸打工结束的日子。他在一家高端摩托车维修店做学徒,手艺进步神速,老板很器重他。刘语熙看了看时间,估摸着他快回来了。她转身走向书架,想找本闲书打发时间。目光扫过书架顶层那个略显陈旧的铁皮糖果盒——那是她存放“过去”的地方。
鬼使神差地,她踮起脚,将盒子拿了下来。指尖拂过冰凉的铁皮,轻轻打开。
里面静静躺着那枚银色的打火机。防风罩一角的凹陷依旧清晰,金属外壳失去了往日冰冷的光泽,蒙着一层时光的薄尘。旁边是那个深蓝色的廉价药盒,空瘪着。还有几张泛黄的、被强力胶粘合过的习题集残页。
她的指尖轻轻触碰那枚打火机。冰凉的金属触感,瞬间将她拉回那个暴雨倾盆的篮球场,拉回那个废弃工厂充满血腥和绝望的角落,拉回他嘶吼着“别碰我”时的疯狂,也拉回他滚烫泪水滑落时的脆弱……
“咔哒。”
钥匙转动锁芯的声音响起。
刘语熙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将打火机塞回铁盒,“啪”地一声盖上盖子,迅速将它藏回书架顶层,动作快得有些狼狈。
门开了。江逸带着一身室外的凉意和水汽走了进来。他穿着维修店深蓝色的工装裤,上身是简单的黑色T恤,勾勒出宽阔的肩膀和紧实的线条。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头上,那道疤痕在柔和的室内光线下显得柔和了许多。他的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还冒着热气的生煎包——他知道她爱吃这个。
“回来了?”刘语熙转过身,脸上带着自然的微笑,试图掩饰刚才一瞬间的心慌,“雨下大了吗?”
“嗯,有点。”江逸的声音低沉平稳,早已褪去了少年时的沙哑和戾气。他将生煎包放在小餐桌上,脱下沾了雨水的外套。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房间,最后落在刘语熙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饿了没?趁热吃。”
“好香!”刘语熙走过去,拿起一个生煎,咬了一口,汤汁鲜美。她满足地眯起眼,“还是那家的最好吃。”
江逸看着她吃,嘴角似乎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连绵的雨幕,侧脸轮廓在光线下显得沉静而坚毅。三年的时光,洗去了他身上的尖锐和暴戾,沉淀出一种内敛的、如同磐石般的力量感。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躲进废弃角落舔舐伤口的少年,而是学会了沉默地承担,沉默地前行。
“今天店里来了辆老车,”他忽然开口,声音平淡,像在叙述一件寻常事,“化油器有点问题,折腾了一下午。那构造,有点意思。”他谈论起机械时,眼神会微微亮起,那是他真正沉浸其中的世界。
刘语熙安静地听着,偶尔问一两个外行的问题。这是他们之间常态的相处模式。他很少说甜言蜜语,甚至很少主动提及自己的感受。但他会记得她爱吃的生煎包,会默默修好她不小心弄坏的台灯,会在她熬夜赶论文时,无声地泡一杯热牛奶放在她手边。他的关心,如同他这个人,沉默,却无处不在。
吃完饭,江逸起身收拾桌子。刘语熙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视线不由自主地再次瞟向书架顶层的那个铁皮盒子。一个念头,如同雨后的藤蔓,悄然滋生,越来越清晰。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江逸,”她叫住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江逸停下动作,转过身,漆黑深邃的眼眸看向她,带着询问。
刘语熙走到书架前,踮起脚,再次将那个铁皮糖果盒拿了下来。这一次,她没有犹豫,径直走到江逸面前,打开了盒盖。
那枚蒙尘的、带着凹陷伤痕的银色打火机,静静地躺在盒子里,暴露在灯光下。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江逸的目光落在打火机上,瞳孔骤然收缩!他脸上的平静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间被打破!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愕然、被猝不及防触及过去的刺痛感,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如同翻涌的暗流,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激烈地碰撞!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刘语熙。那眼神不再是平日的沉静,而是带着一种被揭穿伤疤般的锐利和……质问?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瞬间绷紧,周身的气息都变得冷硬起来。
“你……还留着它?”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紧绷。
刘语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感受到他身上骤然散发的低压气场。但她没有退缩,迎着他锐利的目光,点了点头:“嗯。一直留着。”
“为什么?”江逸的声音更冷,带着一种被冒犯的不悦,仿佛在质问一个不该存在的错误。“它早就坏了,没用了。”他刻意加重了“坏了”、“没用”这几个字,像是在强调,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清晰了。
刘语熙看着他的眼睛,看着那里面翻涌的复杂情绪。她看到了他对过去的抗拒,看到了那道伤疤被触碰时的刺痛。她缓缓伸出手,没有去拿打火机,而是轻轻覆盖在他紧握成拳、放在身侧的手上。
他的手很凉,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它不是坏了,”刘语熙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它只是……留下了一道伤痕。就像你额角的那道疤,就像……”她的目光扫过他穿着T恤的手臂,那里早已看不到任何烟疤的痕迹,但他们都心知肚明那意味着什么,“就像那些看不见的伤。”
江逸的身体猛地一震!覆盖在他手背上的那只柔软而温暖的手,仿佛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他强行筑起的冰冷外壳。他紧握的拳头,在刘语熙温柔的覆盖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
“留着它,不是因为怀念过去有多好,”刘语熙继续说道,目光温柔而坚定地看着他,“是因为它……是我们的一部分。它提醒我,你曾经多么努力地想要点燃什么,哪怕方式不对;它提醒我,在那个废弃的工厂里,你有多冷,有多疼;它也提醒我……”她的声音微微哽咽了一下,“……你曾经多么用力地,想要活下去。”
江逸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别开脸,看向窗外连绵的雨幕,下颌线依旧紧绷,但眼神里的锐利和冰冷,如同冰雪般悄然消融,只剩下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震动和……脆弱?
“过去的伤,不会消失。我们也没办法真的忘记。”刘语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无比清晰,“但是江逸,伤痕也可以被接纳,成为我们的一部分,告诉我们曾经在哪里跌倒,又从哪里爬了起来。就像这个打火机,它摔坏了,但它还在。它见证过黑暗,也……见证过光。”
她拿起那枚冰冷的、带着伤痕的打火机,轻轻放进江逸微微松开的手心。
“它不是没用的垃圾。它是你的一部分。也是……我们故事的一部分。留下来,好不好?不是为了纪念痛苦,而是为了……记住我们是怎么一起走到今天的。”她的目光充满恳求和一种深沉的理解。
江逸的手心触碰到那冰凉的金属,身体再次僵硬了一下。他低下头,看着掌心那枚熟悉又陌生的打火机。凹陷的防风罩,蒙尘的外壳,仿佛还残留着当年指尖翻飞时.的冰冷触感,残留着篮球场暴雨夜的绝望,残留着废弃工厂黑暗角落里的血腥和恐惧……也残留着……医务室门缝外无声的守护,暴雨中他折返抱起她时的混乱力量,以及此刻掌心覆盖着的、来自她的、滚烫的温暖和毫无保留的接纳。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也敲打着沉寂的心房。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江逸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他紧握着打火机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又缓缓松开。他周身的冷硬气息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疲惫的安静。
刘语熙屏住呼吸,不敢打扰他。她只是静静地站在他面前,手依旧轻轻覆盖在他的手背上,传递着无声的支持和等待。
终于,江逸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他的眼眶微微泛红,不是泪意,而是一种情绪剧烈翻涌后的痕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了愤怒,没有了质问,没有了冰冷。只剩下一种近乎荒芜的平静,以及在那平静之下,汹涌流淌的、被深深触动和理解的暖流。
他没有说话。
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收拢手指,将那枚带着伤痕的银色打火机,紧紧地、紧紧地攥在了手心。
然后,他反手,用那只紧握着打火机的手,回握住了刘语熙覆盖在他手背上的手。他的手掌宽大、粗糙,带着机油和金属的微涩气息,却异常温暖有力。
十指紧扣。
冰冷的金属被紧握在两只交叠的手掌中心,仿佛成了连接过去与现在、伤痛与温暖的奇异纽带。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渐渐停了。乌云散开,一缕金色的夕阳穿透云层,斜斜地洒进小小的公寓,将相拥而立的两人,连同他们紧握的双手和掌心那枚沉默的金属,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柔和的金边。
习题集的裂痕在书架上沉默。
药膏盒子在铁盒里沉默。
而掌心中这枚带着伤痕的打火机,不再冰冷。
它在紧握的掌心里,在穿透云层的夕阳下,无声地诉说着:
**伤痕可以被接纳。**
**过去可以被安放。**
**而未来,他们将一起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