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南则站在李教授办公室门前,指节悬在空中迟迟没有落下。透过磨砂玻璃,能看到里面晃动的人影——导师正在和心脏外科的主任医师谈话。他深吸一口气,指关节终于敲响了门。
"进来。"
"教授,关于方璟声先生的病例..."乔南则进门后站得笔直,白大褂袖口被他无意识地攥出褶皱,"我想申请加入他的治疗跟踪团队。"
李教授从眼镜上方打量他:"理由?"
"他的病程发展违背了教科书上的预期。"乔南则流畅地回答,这个理由他在宿舍对着镜子练习了十几遍,"如果能系统记录分析,可能对复杂先心病研究有突破性价值。"
办公桌后的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心脏外科主任——一位鬓角斑白的女医生笑了:"真正的原因是,你被那个顽强活到26岁的奇迹病人吸引了吧?"
乔南则耳根发热,没有否认。
"正好缺个联络员。"李教授抽出一张表格推给他,"每周二四下午去方宅做基础检查,传输数据回医院。能做到学业和这个兼顾吗?"
"能!"乔南则接过表格时差点碰倒桌上的笔筒。
走出办公室,他盯着申请表上"方璟声特殊病例跟踪项目"几个字,心跳快得像是刚跑完一千米。这不仅仅是一次学术机会,更是通往那个苍白身影的通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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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二下午三点整,乔南则按响了方宅的门铃。这是一栋隐藏在市中心梧桐树后的老洋房,红砖墙上爬满常春藤。开门的是位六十岁左右的男性,灰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锐利的眼睛像X光般把乔南则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
"陈叔对吗?我是京都大学的乔南则,负责——"
"知道。"老人侧身让出通道,"少爷在画室。"
穿过铺着波斯地毯的走廊时,乔南则注意到墙上挂着的照片:年幼的方璟声被一对夫妇搂在中间,背景是埃菲尔铁塔。照片右下角标注的日期是二十年前。
"六岁以后就没再旅行过了。"陈叔突然开口,仿佛看透了他的思绪,"飞机气压变化对心脏太危险。"
画室门半掩着,透出淡淡的松节油气味。乔南则轻轻叩门,没有回应。他推开门,午后阳光透过落地窗洒满房间,方璟声背对着门坐在画架前,白色亚麻衬衫被阳光浸得近乎透明,能看清肩胛骨的轮廓。
乔南则屏住呼吸。画架上是一幅未完成的水彩——解剖学教科书般精确的心脏结构图,却被画成深蓝色,冠状动脉如同伸展的树枝,末端开着细小的樱花。
"医学和艺术的结合。"乔南则脱口而出。
画笔啪嗒掉在调色板上。方璟声转身时带翻了凳子,左手条件反射般按住胸口:"乔...医生?"
"叫我南则就好。"乔南则快步上前扶起凳子,注意到方璟声手腕内侧因长期输液留下的青紫色淤痕,"抱歉吓到你了。"
方璟声摇头,呼吸逐渐平缓:"比预定时间早了一小时。"
"我想..."乔南则蹲下来收拾散落的画笔,借机避开那道清澈的目光,"提前熟悉下检查环境。"
一只苍白的手伸到他面前,掌心向上。乔南则抬头,对上含笑的双眼。
"欢迎来到我的秘密基地。"方璟声说,"要不要参观下真正的画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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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被改造成明亮的展厅,二十多幅画作按创作时间排列。早期的作品阴郁沉重,大量使用暗红与黑色;近年的画风却逐渐轻盈,最新完成的《药》系列甚至带着黑色幽默——各种药丸被画成糖果模样,漂浮在冰淇淋杯里。
"这是..."乔南则在一幅小型油画前驻足。画中是医院病房的夜景,窗外烟花绚烂,玻璃倒映出病床上模糊的人影。
"去年除夕。"方璟声站在他身侧,两人肩膀几乎相触,"当时在ICU,隔着玻璃看别人庆祝新年。"
乔南则胸口发紧。那晚他在医学院实验室通宵,窗外同样的烟花照亮了他的显微镜。
画廊尽头有扇小门,推开门是间迷你工作室。架子上整齐排列着几十个笔记本,每本脊背上标注着日期范围。乔南则抽出一本翻开,密密麻麻的手写记录让他瞪大眼睛:
"2月14日03:15,心前区压榨性疼痛,舌下含服硝酸甘油0.5mg,7分钟后缓解。注:发作前梦见父母车祸场景。"
这不是普通日记,而是精确到分钟的病程记录,包括症状、用药反应甚至可能诱因。
"你一直在做自我观察实验?"乔南则声音发颤。这种记录需要忍受发作时不立即吃药,先详细描述症状,对病人而言无异于自虐。
方璟声靠在门框上,阳光从高处的小窗洒在他发顶:"如果我的痛苦能帮助其他患者少走弯路,很划算不是吗?"
乔南则突然理解为什么李教授称他为"学者"而非"病人"。这个看似脆弱的人,早已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了实验室。
"这些数据..."他小心地合上本子,"可以让我系统整理吗?可能会发现新的规律。"
方璟声歪头看他,睫毛在脸上投下扇形阴影:"你确定要浪费宝贵的课余时间研究一个注定要死的人?"
"不要这么说!"乔南则声音陡然提高,惊飞了窗外树上的麻雀。他急忙收敛情绪,"我是说...现代医学每天都在进步。"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紧绷的手臂。方璟声的眼睛像浸泡在清水中的黑曜石:"那就每周二四下午,数据换美术课怎么样?我注意到你盯着《心脏樱花》看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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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学校已是傍晚。乔南则推开宿舍门时,室友张明正往泡面里打第三个鸡蛋。
"哟,约会回来了?"张明叼着叉子含糊不清地问。
乔南则把医疗包放在桌上:"是出诊。"
"得了吧。"张明凑过来戳他发红的耳尖,"上周是'那个法洛四联症病例真特殊',昨天是'方先生提到的文献太精彩了',今天干脆连白大褂都穿去了——你什么时候对患者这么上心过?"
乔南则打开电脑假装整理数据,屏幕反光映出自己不自觉上扬的嘴角。张明突然按住他肩膀:
"老乔,你该不会...对那位方先生有非分之想吧?"
键盘声戛然而止。乔南则盯着文档里"方璟声"三个字,心跳声大得仿佛要冲破鼓膜。他想起今天离开时,陈叔站在台阶上说的那句:"少爷从不让外人进画室。"
"我只是..."他转头看向窗外,暮色中初上的霓虹灯模糊成彩色光斑,"很敬佩他。"
张明意味深长地笑了,把泡面桶推到他面前:"行,那就祝你下次'出诊'时,心跳别快到把听诊器震飞。"
乔南则抄起枕头砸过去,却在心里默默记下明天要去图书馆查的资料——法洛四联症患者的情感承受阈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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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周,周二四的下午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约定。乔南则带着便携式心电图仪和满腔问题而来,方璟声准备好茶点和新的画作等待。检查结束后,他们会在花园里讨论从冠状动脉搭桥术到印象派绘画的一切。
某个周四,乔南则如常推开画室门,却发现方璟声蜷缩在沙发上,脸色灰白,手指死死攥着胸口的衣服。医疗包重重砸在地板上,他冲过去时已经本能地开始计算抢救流程。
"药...左边口袋..."方璟声的嘴唇泛着青紫。
乔南则摸出硝酸甘油喷雾,托住对方后脑精准喷了一次。等待起效的九十秒里,他单膝跪地握着方璟声冰凉的手,数着腕表上跳动的秒针,第一次如此痛恨时间的缓慢。
"好了...没事了..."方璟声的呼吸逐渐平稳,额前的冷汗却打湿了乔南则的袖口。
乔南则的手还在微微发抖。教科书上写过千百次的抢救流程,用在眼前人身上竟让他恐惧到反胃。他轻轻拨开方璟声被汗水黏在额前的刘海:"要不要去床上休息?"
方璟声摇摇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今天...能陪我去个地方吗?"
二十分钟后,乔南则推着轮椅站在市立游乐园门口,彻底懵了。方璟声裹着驼色羊绒围巾,仰头望着过山车的轨道,眼里闪着孩童般的光亮。
"医生说我永远不能玩这些。"他指向旋转木马,"但那个总可以吧?"
于是乔南则像个尽职的护士,严密监测着方璟声的脉搏,陪他坐了三轮旋转木马。当方璟声在叮咚的音乐声中笑着向他伸出手时,乔南则突然明白——这个人在用尽全力体验所有被疾病剥夺的平凡快乐。
而他想成为那个守护这份快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