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珠砸在车窗上的声音像无数细小的鼓点,密集而急促。沈砚指尖搭在方向盘上,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真皮包裹的接缝处,那里有一道极浅的、几乎看不见的划痕,是某次在“破圈儿”帮忙搬运旧家具时不小心蹭到的。此刻,这道划痕像一个隐秘的印记,随着雨刷器左右摆动的节奏,在他余光里时隐时现。
晚上十一点,城南老巷的积水已经漫过了马路牙子。沈砚本想抄近路回家,却被前方巷口聚集的人影堵住了视线。不是躲雨的路人,那堆黑影扭打在一起,伴随着粗鄙的叫骂和闷响,在雨幕里像一摊模糊的墨渍。他皱了皱眉,脚踩在刹车上,轮胎碾过积水发出“嗤”的一声,车灯刺破雨帘,照亮了巷口斑驳的墙壁——上面用红漆喷着歪歪扭扭的“拆”字,旁边还有半截没擦掉的广告,印着“骨瓷修复”四个褪色的字。
“妈的!这小子手还挺紧!”一个穿黑色连帽衫的男人啐了口唾沫,雨水混着唾沫星子溅在林骁沾满泥污的脸颊上。他被另外两个男人按在墙角,膝盖狠狠抵着后腰,疼得闷哼出声,但怀里紧紧抱着的东西却一刻也没松开——那是个用旧毛巾裹着的四四方方的物件,边角处露出点白瓷的釉色,在雨夜里泛着冷光。
“不就一个破碗吗?值几个钱?”另一个染着黄毛的男人伸手去抢,手指刚碰到毛巾,就被林骁猛地扭头咬住了手腕。
“操!你属狗的?”黄毛疼得跳脚,扬手就给了林骁一巴掌。清脆的响声混在雨声里,林骁的头被打得偏向一侧,嘴角立刻渗出血丝,但他松开嘴后,反而把怀里的东西抱得更紧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在昏暗的光线下像突出的骨节。
沈砚推开车门时,雨立刻灌了进来,打湿了他半边肩膀。他没打伞,西装外套的料子被雨水浸得有些贴身,却丝毫没影响他走路的姿势——脊背挺直,步伐平稳,像只是路过查看路况。那几个混混注意到他,先是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这种点还有人穿着体面西装往巷子里钻。
“看什么看?滚蛋!”黑帽衫男人挥了挥拳头,雨水从他袖口滴落,眼神里带着混混特有的嚣张。
沈砚没说话,只是目光扫过被按在墙角的少年。那孩子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瘦得像根豆芽菜,校服外套破了好几个洞,露出里面同样湿透的白色T恤,裤腿卷到膝盖,脚踝处有道新鲜的擦伤,血混着雨水往下淌。但最让沈砚注意的,是他那双眼睛——明明疼得厉害,眼神却像被逼到角落的小狼,淬着水,也淬着狠,死死盯着那几个混混,还有自己怀里的东西。
“我再说一遍,滚蛋。”沈砚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意。他甚至没看那几个混混,视线落在少年怀里那个被毛巾包裹的物件上,隐约觉得那白瓷的釉色有点眼熟,像他以前在“破圈儿”某个老成员家里见过的骨瓷摆件,质地细腻,釉面温润。
黄毛男人见他不像是好惹的,又看他孤身一人,顿时来了脾气:“哟呵,想英雄救美?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话没说完,就被沈砚一个眼神逼了回去。那眼神太沉,像雨夜的积水,看似平静,底下却不知道藏着多少暗流。
黑帽衫男人犹豫了一下,他认出沈砚手腕上那块低调的百达翡丽,知道这主儿可能不好惹。但就这么放走眼前这小子,又觉得丢了面子。他朝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两人慢慢围了上来,拳头捏得咯吱响。
沈砚叹了口气,像是对这种场面感到无奈。他没动拳头,只是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几下,举起来给那几个混混看。屏幕上不是什么威胁的照片,而是一个通讯录界面,置顶的名字是“老炮儿”,备注是“城南派出所所长”。
混混们的脸色瞬间变了。黑帽衫男人咽了口唾沫,骂了句“晦气”,挥手带着人匆匆钻进了巷子深处,脚步声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敲出慌乱的鼓点,很快消失在雨幕里。
巷口只剩下沈砚和那个少年。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冲刷着地面的泥污,也冲刷着刚才打斗的痕迹。沈砚收起手机,走到少年面前,蹲下身。
少年警惕地往后缩了缩,怀里的东西抱得更紧,指骨因为用力而凸起,像一排即将断裂的细瓷。他看着沈砚,雨水从他额前的碎发滴落,划过脸颊上的血痕,眼神里还是那股不肯示弱的狠劲,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窥见脆弱后的狼狈。
“受伤了?”沈砚的声音比刚才温和了些,他注意到少年手腕上的淤青,还有嘴角的血迹。
林骁没说话,只是死死咬着下唇,雨水流进嘴里,带着铁锈味的腥甜。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西装革履,干净得与这肮脏的巷子格格不入,眼神却像能看透一切,让他莫名地感到不安。
沈砚没再追问,视线落在他怀里的毛巾上:“里面是什么?值得你被打成这样?”
提到怀里的东西,林骁的眼神瞬间柔和了一瞬,随即又变得坚硬:“关你什么事?”声音因为疼痛和雨水的浸泡而有些沙哑,却依旧带着刺。
沈砚没生气,反而笑了笑,那笑容在雨夜里显得有些模糊:“我救了你,问问不算过分吧?”他伸出手,想帮少年擦掉脸上的雨水,指尖即将触碰到皮肤时,却被少年猛地偏头躲开。
“别碰我!”林骁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抗拒,像只炸了毛的猫。
沈砚的手顿在半空,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递了过去:“擦擦吧,雨太大了。”
林骁盯着那包纸巾,又看了看沈砚,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没接。他撑着墙想站起来,却因为后腰的疼痛和脚踝的伤,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沈砚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的胳膊,触手一片冰凉湿滑,少年的胳膊瘦得只剩下骨头,隔着湿透的衣料都能感觉到那突兀的骨节。林骁被他碰得一僵,想甩开,却没什么力气。
“我送你去医院。”沈砚的语气不容置疑,他半扶半架着林骁,往自己的车走去。
“我不去医院!”林骁挣扎着,“放开我!我自己能走!”
“你这样怎么走?”沈砚低头看他,雨水打湿了他的额发,几缕黑发贴在饱满的额头上,平日里温和的眉眼此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还是说,你想留在这儿继续被刚才那些人堵?”
提到混混,林骁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挣扎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咬着牙,不再说话,只是眼神依旧倔强地看着地面,雨水在他脚边汇成一个小小的水洼,映出他狼狈的模样。
沈砚没再说话,扶着他坐进副驾驶,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受伤的脚踝。车里开着暖气,与外面的湿冷形成鲜明对比。林骁一坐进来,就把自己缩在座位角落里,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毛巾包裹的东西,像抱着全世界。
沈砚绕到驾驶座,脱下湿透的西装外套,扔在后座,只穿着白色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他发动车子,雨刷器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前方的雨幕被灯光劈开一条通路。
“家住哪儿?”沈砚握着方向盘,侧头问。
林骁沉默着,视线盯着窗外飞逝的街景,霓虹灯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映出他紧抿的嘴唇和紧锁的眉头。
沈砚也没再问,只是把车里的暖气开得更大了些。车厢里很安静,只有雨刷器的声音和轮胎碾过积水的声音。开了一段路,他从后视镜里看到林骁似乎放松了一些,眼睛半睁半闭,像是累极了。
“你怀里的东西,”沈砚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是骨瓷的?”
林骁猛地睁开眼,警惕地看向他:“你怎么知道?”
“看釉色猜的。”沈砚语气平淡,“骨瓷硬度高,不容易碎,但你这样抱着,万一摔了……”
“不会摔的!”林骁立刻打断他,把怀里的东西抱得更紧,“这是我妈的……是我妈的东西!”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沈砚从后视镜里看着他,少年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水珠,像受惊的蝶翼。他没再说话,只是在心里记下了“骨瓷”和“妈妈”这两个词。
车子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门口停下。林骁抬起头,看着熟悉的楼道,眼神复杂。他推开车门,犹豫了一下,还是对沈砚说了句:“……谢谢。”声音很轻,像雨水落在水面上的涟漪。
沈砚点点头:“上去吧,早点休息。”
林骁没动,只是看着沈砚,雨水又开始密集起来,打在车顶发出噼啪的声响。过了一会儿,他才低声问:“你为什么帮我?”
沈砚看着他,眼神平静:“看不惯而已。”
林骁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是把怀里的骨瓷碗抱得更紧,推开车门,冲进了雨幕。他跑向楼道的背影很小,很快就消失在昏暗的楼梯口。
沈砚坐在车里,没有立刻离开。他看着那栋老旧的居民楼,三楼的某个窗户透出微弱的灯光,大概是林骁回家了。他想起少年怀里的骨瓷碗,想起他护着那东西时像护着命一样的眼神,想起他手腕上凸起的骨节,和自己在“破圈儿”里见过的那些渴望被规则约束的新人,眼神里某种东西隐隐重合。
雨还在下,沈砚发动车子,掉转车头。后视镜里,那栋居民楼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雨幕里。他拿出手机,翻到通讯录里“老炮儿”的号码,犹豫了一下,又放下了。
只是一个意外的相遇而已,他想。
但他没注意到,自己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道极浅的划痕,像在确认某种隐秘的存在。而副驾驶的座位上,似乎还残留着少年身上那股混合着雨水、泥土和淡淡铁锈味的气息,微弱,却又顽固地萦绕在空气里。
雨夜还在继续,骨节的轻响仿佛还回荡在耳边,预示着某个故事的开端,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