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

宣纸上的墨痕歪歪扭扭，像被风吹散的蝌蚪。墨柒月握着毛笔的手指已经发白，笔尖悬在"永"字最后一捺上方迟迟落不下去。她盯着江鸣夏刚才写的范字，那笔画里藏着的力道仿佛会流动，自己笔下的线条却软塌塌地瘫在纸上。

"手腕放松，不要像抓着救命稻草似的。"江鸣夏跪坐在榻榻米上，膝头摊着本《颜勤礼碑》字帖。她伸手想调整墨柒月的握笔姿势，却在半空停住——小丫头肩膀绷得太紧，发梢都在微微发抖。

蝉鸣声从开着的窗棂钻进来，搅得空气愈发闷热。墨柒月突然把毛笔重重拍在砚台上，溅起的墨点星星点点落在宣纸上："我不学了！横竖都写不好，还练什么！"眼泪啪嗒啪嗒砸在"永"字残躯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

江鸣夏没说话，只是将素色发带解下来重新绑好散落的碎发。她记得自己八岁第一次握笔时，也是这样把字帖摔得老远。父亲没有责骂，而是带着她在书房坐了整夜，看着月光爬上砚台，又慢慢褪去。

"知道为什么第一个字要学'永'吗？"江鸣夏用干净的羊毫蘸了蘸清水，在废纸上画出流畅的弧线，"这个字包含了楷书八法，就像学走路要先练站桩。你看横如千里阵云，竖似万岁枯藤......"她忽然停住，发现墨柒月正盯着自己手腕的动作，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重新铺好宣纸时，墨柒月的呼吸仍有些急促。江鸣夏轻轻按住她握笔的手，带着她慢慢移动："想象毛笔是你的另一只手，要把力气送到笔尖。"温热的掌心贴着掌心，墨柒月感觉自己的手不再颤抖，仿佛被什么东西托住了。

第一笔横画写出去，虽然依旧歪斜，却不再像之前那样飘忽。江鸣夏松开手，从竹帘后取出个青瓷水盂："累了就洗笔歇会儿，毛笔也是有脾气的。"她往水盂里添了两片薄荷叶，清凉的香气混着墨香在空气中散开。

暮色渐浓时，墨柒月终于写出个勉强能看的"永"字。最后一捺收笔的瞬间，她突然笑出声："像条小蛇！"江鸣夏凑过去端详，认真点头："是条正在蜕皮的小蛇，等蜕完这层皮，就能游得飞快了。"

接下来的日子，每天放学后墨柒月都会背着书包往江家跑。书房里的宣纸越堆越高，废纸上的"永"字从歪扭变得规整，渐渐有了筋骨。江鸣夏发现小丫头总爱咬着嘴唇练字，眉心拧成个小疙瘩，便故意在她写得认真时讲笑话："知道王羲之为什么能把字写活吗？因为他养的鹅总在旁边示范划水！"

立秋那天，墨柒月写完最后一张纸，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写了整整一页"永"字。每个字都像活过来的小人，有的挺拔如松，有的灵动似溪。她激动地拽着江鸣夏的衣袖，却见对方变魔术般从书匣里取出本崭新的《多宝塔碑》。

"该学新本领了。"江鸣夏翻开字帖，露出第一页的"佛"字，"这次我们不着急，就像看月亮慢慢变圆。"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夕阳把两个伏案的身影拉得很长，砚台里的墨汁在余晖中泛着温润的光。

三个月后的书画展上，墨柒月的《百永图》被挂在展厅最显眼的位置。那些形态各异的"永"字仿佛在宣纸上跳着舞，每一笔都藏着蝉鸣、薄荷香，还有掌心贴着掌心时的温度。